危機已擴散到實體經濟,歐盟各國如何在財政刺激計劃上相互協調成為焦點
德國財長施泰因布呂克曾將金融危機比喻成一起縱火案。這場大火最初開始在華爾街燃燒之時,歐洲人似乎還能隔岸觀火,但他們很快就體會到了燃眉之急的滋味。
對歐洲來說,真正的金融危機開始于9月29日。這天,歐洲大陸發生了兩件大事:一是荷蘭、比利時和盧森堡三國政府決定對歐洲最早跨國經營的金融機構之一富通銀行(Fortis)注資112億歐元;二是愛爾蘭政府宣布,為國內銀行的所有儲蓄及銀行間債務提供無上限擔保。此舉立刻引起了鄰國的恐慌,因為其儲戶會競相將自己在本國銀行的儲蓄轉移到更為安全的愛爾蘭。
恐慌席卷歐洲。富通遭遇解體,德國第二大房地產貸款銀行Hypo Real Estate(HRE)以及比、法合資的德克夏銀行(Dexia)等歐洲金融界顯貴,不是因股價狂跌而資不抵債,就是因貨幣市場冰封而融資無門。
英國是歐洲受損最嚴重的國家之一,其情況與美國非常相似,先受房貸危機的沖擊,又遭遇金融風暴的寒流。從美國次貸危機爆發開始,英國的房產市場便受波及,房價一路下跌。與美國一樣,英國是世界上擁有最高家庭負債率的國家之一,面臨著經濟增長模式的調整。
與英國相比,法國和德國受到的影響較輕;雖也因涉入華爾街衍生產品業務而遭受震蕩,但未像英國那樣過深地卷入房地產泡沫,且其較英美更為謹慎保守的金融文化,為它們提供了庇護。但這兩國的實體經濟還是受到嚴重影響,汽車業尤甚。
在西班牙,經歷了十余年的過度開發后,房產泡沫破滅令西班牙經濟面臨巨大風險,一支失業大軍正在悄然形成。雖然其銀行少有與華爾街衍生品相關的損失,但全球性的金融風暴無疑給西班牙經濟雪上加霜。
與西歐各國相比,北歐小國冰島的轟然倒下則意味著另一場神話的破滅。上世紀末,冰島進入了在金融領域大肆擴張的時期,銀行業資產總額逐漸發展為該國經濟總量的9倍,成就了著名的“冰島模式”,也為日后的悲劇埋下伏筆。在本輪危機中,冰島的國民經濟幾乎與銀行一起被卷進漩渦,導致整個國家破產。
歐盟的悲喜劇
“所有人都在同一條船上”——這句話用在歐洲身上或許再合適不過了。作為一個包括了絕大多數西歐國家的經濟實體,歐盟在金融危機爆發后的兩個多月中,逐漸認清了自己的微妙處境:在高度一體化的過程中,歐洲的金融市場早已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格局,并出現了一大批諸如富通、德克夏、意大利聯合信貸銀行這樣的歐洲跨國銀行,將其各地的業務編織成了縱橫交錯的金融網絡。
因此,無論是銀行注資,還是對實體經濟的救援,如果沒有統一協調的行動,單獨的救援行為就好比是向河里投一顆小石子,無法激起有效的反應。
從雷曼垮臺發展至今,歐洲的危機演變可謂波瀾重重。若從中劃分出幾道重要的分水嶺,則一為歐元區15國領導人共同采納英式救援方案,二為歐盟委員會推出2000億歐元共同財政刺激方案。其中,歐元區15國領導人在巴黎峰會上決定模仿英國的救援版本,即通過直接注資銀行,以及為銀行間貸款提供擔保的方式,共同為歐洲的金融市場注入一針“強心劑”。
“這是第一次歐洲15個國家對所處的境地取得了共識,同意動用盡可能多的資金來遏制恐慌,并為避免信貸緊縮創造了有利條件。”一位法國財政部高官對《財經》記者說。
但對于一個由不同主權國家組成的聯合體,協調行動不但意味著整體和個體利益之間的博弈,還意味著不同的個體間的平衡。
法國外交部歐盟事務國務秘書辦公室主任Denis Simonneau向《財經》記者說的一段話耐人尋味:“今天歐盟的悲劇是,我們有美國的經濟實力,我們有類似美聯儲的歐洲央行,但我們沒有統一的財政部。在美國,聯邦預算約占GDP總量的20%,在歐盟卻只有1%,遇到危機時,我們不能像美國總統那樣輕松拿起電話說:‘OK,讓我們拿出一個經濟刺激計劃吧’。”
從歐盟各國關于2000億歐元財政刺激計劃的爭吵中,可以感受到歐盟內部微妙的關系變化:德、法是歐盟兩大軸心,但這次討論的主導者是法國和英國。英國雖不屬歐元區,但迫于危急的形勢,不得不和海峽彼岸的鄰居們協調行動,增強政府救援行動的有效性。與之相比,身為歐盟創始國之一的德國卻因不愿參與集體行動而遭人詬病。
1929年的大蕭條,德國出口型經濟鏈條的斷裂是根源之一。而此次,德國沒有處在風暴的中央。與當年靠借貸為生的德國經濟困局相比,當下德國在歐盟中地位穩固,國內財政良好,民眾福利健全。雖然實體經濟受危機影響嚴重,但仍認為能夠憑借良好的經濟基礎挺過危機,因而除了11月出臺過一項總額僅為260億歐元的刺激方案,并無意采取更大規模的財政計劃。對于德國人來說,經歷了70年代的石油危機后,他們就已不再是凱恩斯主義的信徒。
在歐盟內部,德國政府采取了較為保守的態度,他們的原則是“各國救各國”。這也使得德國成為歐盟中近期的爭議焦點。德國外交部亞洲文化和媒體關系部負責人海茵茨·彼得斯(Heinz Peters)告訴《財經》記者,在救助自己國家的企業時,不能傷害國際公平。比如說歐寶,不僅在德國有廠,在波蘭和歐盟其他國家也有廠,德國政府不能只援助德國的廠,而忽視其他國家的廠,那樣會增加其他國家的失業人口。歐盟本身的平等競爭是不能被破壞的。
“決定到底是花錢刺激經濟還是減稅,國家之間必須協調行動。我非常驚訝地看到,今天歐洲還在為這個問題爭吵,沒有遵循歐盟委員會的意見。”歐盟前副主席、瑞銀集團全球投資銀行副主席里昂·布列坦(Leon Brittan)向《財經》記者表示。
對于財政赤字已經接近歐盟《穩定與發展公約》3%邊界線的眾多國家來說,如何說服德國運用其較大財政空間,提升歐洲的總體經濟,這是一場外交能力的考驗。日前,德國智庫伊福經濟研究所(IFO)預測,德國經濟在2009年和2010年將處于持續收縮狀態。那么,隨著德國經濟明年進一步的衰退,以及大選為政府帶來的壓力,能否催生出更有力的經濟刺激計劃?這不僅是德國人關心的話題,也影響著歐洲人的命運。
令歐元區國家慶幸的是,它們的貨幣沒有像冰島、瑞典和丹麥克朗那樣遭遇災難。歐元像一把張開的保護傘,在危機中為歐元區國家提供了庇護。目前,冰島克朗對歐元匯率貶值已超過80%。這個極端的例子提醒了人們一個道理:一個小國擁有自己的貨幣,而銀行業的規模超過了政府的保護能力,危機之中將難以自保。
現在,冰島、瑞典、丹麥甚至一貫對歐元抱遲疑態度的英國,都出現了加入歐元區的呼聲。“過去十年,我們已經不再有很好的宏觀經濟、貨幣政策,我們可能正處在歐洲國家中最差的地位,而這正是不加入歐元區的結果。對于英國來說,歐元變得更加重要也更有吸引力,”英國倫敦商學院經濟學教授理查德·伯茨向《財經》記者坦言。
華盛頓峰會前夕,歐盟雄心勃勃地提出建立“新布雷頓森林體系”,意在改變美元主導的國際貨幣體系和自己在國際金融格局上相對于美國的被動地位。危機帶給美國的是其經濟霸主地位的下降,帶給世人的是外匯資產多元化的教訓。風暴之后,歐元的前途命運將何去何從?經歷了危機洗禮后,歐元能否挑戰美元的地位?令人懷疑也令人期待。
在整體與個體利益間權衡,在合作與競爭中前行,這或許正是歐洲的美妙之處。在人類歷史上,歐洲充滿想象力地證明,不同的主權國家可以讓渡一部分主權,通過協商和妥協,融合成一個強大共同體。
受統一貨幣政策的限制,歐元區國家不可能像上世紀70年代的那場危機那樣,依靠貨幣貶值的方法來抵御危機,惟有在權衡各國國情的基礎上,共同分擔經濟刺激方案的負擔。
和美國相比,歐洲在貨幣政策上的空間,或能彌補其財政刺激方案的局限。但比起金融危機第一波的兇猛和迅疾,應對衰退或蕭條的過程則是一條漫漫長路,需要的是更多的耐心和妥協,歐洲國家也必將在此中上下求索。
衰退前景
“我們是在花子孫的錢。這是自工業革命以來最大的變化了。”瑞士洛桑國際管理學院國際政治經濟學教授讓·皮埃爾·拉赫曼在《財經》年會上說。
拉赫曼提出了一個重要問題——目前不得不采取的大規模刺激方案所造成的財政負擔,是否會為下一輪經濟增長埋下隱患?危機過后,歐洲經濟是否會再次踏入流動性之河?抑或掉入滯脹的陷阱?
“現在的刺激計劃,將來早晚有一天要還。雖然現在所有的人都在談通縮,但在將來的某一時間會再出現一輪通脹。”歐盟前副主席、瑞銀集團全球投資銀行副主席里昂布列坦向《財經》記者表示。
“歐洲接下來的困難可能來自技術性衰退(負增長)。雖然不會持續很長時間,但就像日本當年那樣,我們可能會經歷一個長時間的非常微弱的經濟增長率,或經濟滯脹。屆時,財政赤字的問題將會凸顯。”法國著名經濟學家、國際經濟研究所(CEPII)顧問阿格里艾塔(Michel Aglietta)告訴《財經》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