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覺得,話劇是表現弘一法師傳奇一生的最佳藝術形式。這不僅是因為法師在中國話劇史上無與倫比的貢獻,而且也是當今話劇的生存狀態使然。1907年,弘一法師與歐陽予倩、曾孝谷等人首演《茶花女》,但僅僅過了十余年,他便以一種率性決絕的姿態拋別了紅塵。他的驚世之舉,他的超脫風度,牢牢地糾結在無數中國文人的夢中,蘊含在相當一部分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心里。
世事多舛。寄情,始終是中國文人立身養命的終極法寶。花鳥、山水、蟲魚,文人戲劇的鼎盛與傳承,也許與這一法寶有著密切關系。他的飛流直下的人生運命與百年中國話劇的暗合之處在于,后者飽含著近現代中國文人的休戚榮辱。而除了幾段特定時期,中國話劇其實是一種小眾藝術,它的存在似乎就是為了表達文人們對人生的感慨,對家國的感懷。

21世紀以來,快餐話劇正急速消溶著話劇古已有之的厚與重,而話劇那小眾藝術的沉疴卻始終未見痊愈,恐怕現今以至將來,傳統意義上的話劇不得不繼續以小眾藝術示人,并更趨于常態。在這個背景下看傳記文獻劇《弘一法師》的制作理念,顯得非常純粹——不僅僅源于弘一法師絢爛之極而歸于平淡的人生,也同時昭示著話劇藝術篳路藍縷的奮斗道路。熊源偉似乎一直著意強調著話劇傳統的藝術魅力,他嫌一個鏡框式舞臺還不夠,又在舞臺兩側特意辟出兩個。導演如此設計的舞臺樣式,與編劇真實記錄的創作筆法相互搭配,使舞臺敘述更加流暢。
可以肯定的是,牽掛李叔同、對弘一法師心存感應的觀眾們,至少對于中國文化也心存著一份向往。在喧囂的時代,能進入劇場欣賞《弘一法師》的觀眾,想必在試圖尋找一種形而上的啟迪與思想探索外,他們的好奇之心也應占有著一些比重的吧?!逗胍环◣煛凡逝艜r,我沒進場;首演時,我也沒敢進場,那是因為我覺得自己的心態還沒有調整好。我希望自己拜謁法師的時候,心思是沉靜而專注的。然而當我終于坐在劇場中時,卻依然感到有些落空——身邊的一對不時做出親昵動作的情侶,依然讓我感到滾滾紅塵之深,普通的人哪里可以輕而易舉地置身世外?整個上半場,那位小女生一直在問她的男友:“李叔同為什么放棄畫家、詩人、教育家、藝術家、而去做一個和尚呢?”她的意思是,李叔同做和尚太過可惜啦!如果他繼續專心做他的藝術家、教育家,他一定會創作出許多優秀作品,教育許多優秀人才,對自己、對社會,不是都更好嗎?難為她的男朋友了,這個問題是90年來中國藝術界、學術界的一個謎團。答案,或許只在李叔同自己的腦海中。
紅塵的紛繁鬧熱,佛門的清靜無為,被戲劇集中展現于一個人的生命之中、展現在一個舞臺之上。編劇曹路生,這個時常穿著一身黑裝,近來時常宣稱自己“行將退休”的人,來當《弘一法師》的編劇,倒是“人盡其才”。主演宋懷強的一些弟子看了老師的表演,感慨紛紛:多年來隱身幕后的老師,僅用聲音就能征服觀眾和聽眾。上半場李叔同出家前需要交代的頭緒極為紛繁,宋懷強游刃有余地完成了表演,此時的觀眾不過是在看戲;到了下半場李叔同成了弘一法師,宋懷強的表演也斷絕了紛擾和牽腸掛肚,他靜靜地打坐著,而此時的觀眾卻深深入了戲。
出世入世的不同,或許就在這里——該出手時就出手,風風火火闖九州。男兒在世,卷起袖子干一番實實在在的事業,這在大多數人看來當然要比出家好,因為這有用于世俗社會。然而人生的要義,那些所謂崇高的、偉大的,近似于一切的獲得,究竟為的是什么?它們依舊會讓人的生命在疑惑、虛空、苦悶、悲哀中走到盡頭。因此,懸掛在臺口的偌大的“悲欣交集”,并不是一句廣告詞,而是弘一法師終其一生的生命凝注——風光、熱鬧、功名,風流天成甚至才華橫溢,在行將畫上句號的那一刻亦然坐化。此刻的劇場中,一份不循常規的感覺油然而出——2008年中秋,高掛在華山路上戲劇場舞臺的“悲欣交集”四個大字,憑借著熒光閃閃的舞臺工業技術揮灑出符合我們所處時代的一份空靈和迷醉,洗滌著喧鬧都市中的人們的靈魂。比起1997年的中秋,在杭州虎跑墻壁一隅石刻的“悲欣交集”來,它多了一份時代的氣息,并如同1942年泉州不二寺那宣紙濡糯的質地,恍兮惚兮,能使人們的遐思在誘惑與脫塵、俗世與虛空中穿插、轉移。
說一點題外話。1992年,鄭炳純曾考證弘一法師《函髻記》,這是一本用文言文寫就的仿唐小說,“由于流傳甚少,尚未有人提及”。小說寫的是唐代名進士歐陽詹與太原官妓李行云“相互愛慕、訂約迎娶”的悲歡離合故事。書中的兩首詩乃是故事生發的主干:“驅馬漸覺遠,回頭長路沉。高城已不見,況復城中人。去意自未甘,居情諒猶辛。五原東北盡,千里西南秦。一履不出門,一車無停輪。流萍與系匏,早晚期相親。”這首詩言淺意深,具有敘不盡的幽遠情懷。作小說原不是李叔同才華中最為眩人眼目的技能,但《函髻記》卻“似與自己愛情生活上的波瀾有某些相似之處”(鄭炳純《李叔同的出家與<函髻記>》),隱約吐露了此后“悲欣交替”的一絲心曲。此外,經鄭炳純研究,《函髻記》還透露了另一個耐人尋味的信息(這在一個考據之風漸行漸遠的學術環境里更顯彌足珍貴)——《函髻記》封面上“盟鷗榭雜著”的“雜著”兩字之間,用了一枚朱印“李息私印”。“李息”是大師在塵世時的常用名之一。1918年出家前夕,大師請葉為銘刻印“一息尚存”。宋人朱熹云:“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可謂遠矣?!蹦敲矗闳粵Q然之時的弘一法師,請人治印“一息尚存”究竟是為什么呢?僅僅是字面語義的那一口氣?還是大師“并不消極,決不放棄讀書人所應肩負的重任”?
抑或是竊以為的,那個曾糾結于萍香、葉子以及“天涯五友”之間,已被紅塵所淡忘卻塵封、冰凍于大師心靈底層的、風華正茂的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