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soul of Yueju opera
幾年前,我曾演過根據易卜生名劇《海達·高布樂》改編的越劇《心比天高》,今年,我演了根據夏洛蒂·勃朗特小說《簡愛》改編的同名越歌劇。與《心比天高》中的高海達相比,簡愛要質樸、本色得多,甚至可以用劇名來附會一下——簡單的愛。《心比天高》具有東方化的審美思維構建,而《簡愛》則是原生態地表現西方生活、人文和情感,因此改編時在創作理念和呈現方法上具有顯著的差別。越歌劇《簡愛》以“越歌劇”冠名,這似乎表明無論在音樂形象還是在表演形式上,都離傳統越劇更遠。于是我在塑造簡愛時,著力于在簡約之中強化內心節奏,于恬淡中深化情感力量,對人物進行一種靈魂的素描。

靈魂
讀罷劇本,又再把小說原著讀了一遍,為了吸納那個遙遠的英國小鎮的風致情韻,更為了理解簡愛的人生歷程、性格形成、思想內涵。這部越歌劇是從簡愛飛出牢籠般的孤兒院、進入桑菲爾德府當家庭教師三個月后,在雪地里邂逅羅切斯特時開始切入的。因此,簡愛18歲以前的苦難生活只能隨劇情的深入發展,附著在簡愛的靈魂之中。
戲劇是濃縮的藝術,舞臺上有限的時空無法像影視劇那樣詳盡透徹地敘述人物的人生歷程,而只能以一斑而現全豹。因此,當簡愛第一次出現在舞臺時,演員必須帶戲上場,絕不能從零開始。換句話說,簡愛性格中的幾個因子必然在她一出場時就應具有了的,而演員的表演若不能體現出“純真而憂郁,善良而倔強,自卑而自尊”的性格成長前史,必將蒼白無力。不過,當這只受傷的鳥兒終于脫離舅媽家和孤兒院,獲得真正的自由時,她的心靈和外表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反差——她就像一只可愛的小精靈自由自在地飛翔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撐著小傘,哼著小調。她的腳步怎能不輕快、身影怎能不翩然?
愛情
也許,愛情萌生的過程就是靈魂升華的過程。與常人無異,簡愛與羅切斯特的愛情歷程也是三部曲——相識、相知、相戀。
相識,在一個下雪的傍晚。雪地漫步的簡愛不小心沖撞了騎馬歸來的羅切斯特。這樣的相識對即將到來的一場愛情來說,一點也不浪漫。是啊,對于“人微貌淺”的簡愛而言,她何曾奢望過生活中會有“浪漫”二字?
于是乎,在兩人第二次相見的時候,兩個“古怪”的人的沖突愈演愈烈,尤其是當羅切斯特嘲笑簡愛不像個18歲的姑娘時,簡愛敏感的神經一下子繃緊,噼里啪啦地對羅切斯特放出了這樣一段話:
你以為我貧窮、低微、矮小、不美,就沒有靈魂沒有心么?你想錯了!我們活著是平等的,死了走進墳墓也是平等的!

正是這番石破天驚的話,令羅切斯特開始對她刮目相看……
相知,是從兩次心動開始的。
其一,當簡愛得知阿黛爾只是羅切斯特收養的一個孤兒時,她驀然發覺那個古怪的男人是一個善良的人。善良,是人性的一座金礦,用心碰撞后必會火花四濺。其二,在夜半失火一段戲中,羅切斯特刻意隱瞞著什么,簡愛也不便多問。但當她正要離開時,卻被羅切斯特一句“等等,你能不能留下來陪我一會兒……”怔住了。這一瞬,她突然發覺這個男人是那樣的孤獨,那樣的無助!
相戀,是從相思開始的。少女情竇初開,“花兒開了,莫名的煩惱;月兒落了,無端的淚流”,這是甜蜜中的憂傷,竊喜中的失魂。她太明白這只是自己的單相思,無論如何,她是配不上高貴、富有的羅切斯特的。
相識、相知、相戀,不過是由幾段戲、幾個細節組合而成。然而,其中變幻的節奏、深沉的體驗、內在的張力,都像是一個個躍動的音符,撞擊著簡愛單純而敏感的心靈,也同樣撞擊著我的心靈。在表演的始終,我努力把握一個“度”——釋放而又內斂,簡約而又豐盈,輕快而又扎實,逼仄而又細膩。如果說“手眼身法步”是一個戲曲演員的根基,那么“度”則是一個戲曲演員的境界,只有很好地掌握“度”,才能靈活自如地疏通流派之個性、吸納程式之優長、體驗內心之無限,也才能完成從“單純的舞臺表演”到“復雜的人物塑造”的飛躍。
顫栗
戲劇的一個魔力,來源于人性的波譎云詭。雖然戀愛的窗戶紙已被捅破,但人性更深、更厚的粘膜仍像魔爪一般攫住了這對正在走向婚姻殿堂的新人。當羅切斯特和盤托出昔日不堪回首的隱痛瘡疤,善良的簡愛熱淚盈眶:“我心亦似尖刀扎!”所有的矛盾在這一刻爆發,匯成簡愛心底的淚河,它飽含著對羅切斯特命運的悲憫,也隱藏著對瘋女人不幸的同情,更交織著對愛情的幻滅、幸福的虛無和遭際的作弄的喟嘆。
真愛難割,深情難舍,善意難丟,尊嚴難拋。這樣的抉擇太艱難、太殘酷、太憂傷。她必須得走,不辭而別是她唯一的出路。
我喜歡簡愛的抉擇——做一只“迷途的羔羊”,荒野茫茫,四處流浪。在如今的物欲社會里,很多女孩為追求一時奢華的生活,不惜出賣靈魂、喪失尊嚴,不惜充當“籠中的金雀”。“籠中的金雀”和“迷途的羔羊”,究竟哪一個閃耀著現代意義上的人格光芒?
戲劇的另一個魔力終于出現,那是突轉,那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當桑菲爾德府化為廢墟,羅切斯特腳瘸眼瞎時,善良的簡愛又“飛”回來了,她回到了羅切斯特身邊。這絕對是善良到極點、摯愛到極點又倔強到極點的人才有的行為。當簡愛一字一句地說出“先生我愛你”這五個字時,我的心弦在抖瑟,靈魂在顫栗!
尾聲這段戲沒有一句唱腔,道白的作用于是被發揮到淋漓盡致。道白中不能有太多的哭腔,聲音又不能過于低沉,語速也要掌握好火候,如何收如何放,仍是個“度”的問題。只有掌握好這個“度”,才能動人肺腑,才能在此處的點睛之筆張揚愛情的力量。
素描
其實,真正的偉大的愛情,是建立在物質的廢墟之上的。
而一個好的藝術家,也要善于將舞臺變成一個廢墟——不拘泥于形式,要體驗于內心,在強化人物個性的同時捕捉人物靈魂的細微之處,從而做到“我中有角色,角色中有我”。我將飾演簡愛這個角色擬喻成一次“靈魂的素描”,在舞臺上勾畫出一個多姿多彩、富于意味的越劇舞臺新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