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唱)月兒如勾,遙掛長天,
清輝流瀉,下照無眠。
我將我心寄明月,
心隨清輝到卿前。
魏征(唱)你我莫逆近十載,
李世民(唱)爭過多少回,
魏征(唱)紅過多少臉。
李、魏(重唱)卻總是雨霽云消現晴天。
今日里卻怎又——
李世民(唱)率性任情,
魏征(唱)急不擇言,
李世民(唱)聞言即怒,
魏征(唱)冒犯君顏,
李、魏(重唱)朝野震懾驚百官,
難堪實難堪。
李世民(唱) 心緒煩,情思亂,
魏征(唱) 情思亂,心緒煩。
李、魏(重唱)此心片刻也難安。

新編歷史故事京劇《貞觀盛事》敘述唐初貞觀年間,李世民勵精圖治,曾采納諫議大夫魏征兩百余條意見,不斷興利除弊,革故鼎新,初步形成府庫充盈、國力強盛的盛世局面。魏征奉旨出巡,發現各地官員中奢靡之風漸盛,不法擾民之事時有發生。次日早朝,魏征再次奏本直陳時弊,要求李世民釋放后宮宮女,為群臣作出戒絕奢靡之風的表率,同時引用隋亡教訓以為告誡。李世民覺得魏征竟將自己比為亡國之君,甚感震怒,在金殿之上當著群臣的面對魏征大發雷霆。事后,李世民目睹后宮宮女如云的實情,又經長孫皇后良言啟發,深感后悔,乃連夜親赴魏府。此時,魏征也正輾轉難眠,欲再次進宮勸諫君王。君臣相見,兩心相印。李世民當即命魏征擬詔,遣釋后宮三千宮女,讓她們與親人團聚。此舉贏得萬民擁戴,貞觀盛世的局面繼續得以鞏固發展。
《貞觀盛事》的整個劇本,并未著意表現一個有頭有尾的傳奇故事。劇中,雖有賢君直臣之間的沖突,但所有情節也只是為了表現人物性格、靈魂之間的碰撞,并不追求情節的步步推進。似乎可以發現,編劇更多著力的,是描摹李世民和魏征的個人品格,即對他們內心深處思想的開掘。
這段唱詞發生在兩人金殿激烈爭論之后,李世民與魏征一在宮中、一在家中的各自思考的唱段。此時,正是在疾風暴雨過后,雨霽云消的境界。從戲劇結構上看,這段對唱是在高潮之后的一次停頓,是一場重要的過渡與轉折,顯示出戲劇創作的張弛有道。
然而,如何表觀這場過渡、轉折,則大有講究。一個比較直接的辦法是,李、魏兩人各唱一段自我反思,如此處理顯得弦繃得太緊,容易讓觀眾產生透不過氣來的感覺。而首先用四句“月兒如勾,遙掛長天,清輝流瀉,下照無眠”,不但使劇情得以有效放松,而且達到了畫意詩情盎然的境界。這樣做有兩個好處——劇中人物開始心平氣和、進入沉思;觀眾可以放松心情、仔細品味。
接下來,“我將我心寄明月,心隨清輝到卿前”是李世民急欲向魏征表白的心意,為他夜訪魏府作了鋪墊,既承接前面的詩意,又伏下以后的情節,筒練而巧妙。以后兩人對唱各抒胸懷,各自檢討,唱句直白緊湊,也讓觀眾知道矛盾終將化解,這一過渡與轉折十分流暢地通過唱段完成了。唱詞的寫作,既要有詩意、文采,更要緊的是符合劇中人物的身份、背景。李世民不但是明君,還是一位詩人,《全唐詩》中收錄他的詩作近百首,其中不乏抒情寫景、頗為清麗的佳句。因而劇中的李世民面對彎月低吟的場景并不顯得突兀,而是顯得順理成章、真實可信。倘若將這個場面、這段唱詞用在劉邦、朱元璋的身上,那肯定就是敗筆了。記得在京劇《紅娘》中一個不識字的小丫頭居然唱出“君命召不俟駕而行”,就是犯了脫離人物、為雅而雅的錯誤。
另外,兩人對唱中的“率性任情”、“急不擇言”、“聞言即怒”、“冒犯君顏”十六個字,要言不煩地說中了各人自責的關鍵所在。大多數戲曲劇本中,當表現忠臣進諫時往往是體現忠臣的不畏死,好似忠臣一切都是對的,因而缺少了魏征自己所檢討的“急不擇言”、“冒犯君顏”、讓皇帝下不了臺的缺點。其實,不要說是面對皇帝,就算是日常工作中下級對上司提出批評意見也要講究方式方法,婉言比直言往往更有效果。講道理并不一定要長篇大論,這簡潔的對唱蘊含著歷史的、現實的社會意義。而4字一句的寫法和唱法,并不拘泥于唱詞7字、10字傳統模式,既表現了人物各自深感后悔的急迫心情,同時也有利于演員創唱新腔。一位京劇大師曾對編劇說,不必拘泥唱句字數,你越寫得長長短短,我就更好設計新腔。
劇本中的唱詞,只是平面的文本。它們能否動人,究竟還要靠演員的演唱。有能耐的編劇能根據演員的特點提供更好發揮其特色的唱詞?!敦懹^盛事》中,扮演魏征和李世民的分別是尚長榮和關棟天。尚長榮音色醇厚蒼勁,關棟天音色高亢明亮,兩人對唱,堪稱功力悉敵。但演出并不是為了比嗓,在這段唱里,他們都同樣唱得低回迂緩、疾徐有致,體現人物情緒;唱腔用的是反二黃,演員創出介于原板與慢板之間的中板,同樣出于對劇情與人物的考慮。無論是內容還是板式,凈角與生角的二重唱在京劇舞臺上都頗少見,體現出繼承傳統的基礎上敢于突破、敢于創新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