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敘事：后神話時代的傳承與消解

摘要：作為“重述神話——中國卷”的代表作。葉兆言的小說《后羿》以奔放飛騰的想象賦予了這一古老神話以全新的現代色彩。并以精彩鮮明的現代個人話語對其進行了富有現代意味的重組與再造。從而以個體主體的幻想性虛構。展現出神話重述——古老神圣敘事在后神話時代的傳承與消解。

關鍵詞：《后羿》；神圣敘事；后神話時代：傳承：消解

作為全球性合作項目“重述神話”的加盟作家之一。葉兆言的小說《后羿》以純熟的技巧和飛騰的想象為人們提供了一道精彩華麗的閱讀盛宴。其獨具才情的書寫也為“重述神話——中國卷”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作為古老中國神話最為經典的故事之一，《后羿》的重述不僅是“從民間到民間”的又一次流傳。也是現代個人話語對古老神圣敘事一次富有現代意味的大膽改造和嘗試。在科技發達、人們早已遠離神話的今天。神話原有的神圣意味已被消解；在這種情況下。對神話的重述本身就是一個挑戰，既是作家個體主體想象對原始集體記憶的挑戰，也是古老神圣敘事在后神話時代的今天能否重煥生命力的挑戰。

神話作為遠古先民感覺記憶的結晶。是人類最初始的信仰。魯迅在《中國小說的歷史變遷》中說：“原始民族，穴居野處，見天地萬物，變化不常——如風、雨、地震等——，有非人力所可捉摸抵抗。很為驚怪。以為必有個主宰萬物者在，因之擬名為神；并想象神的生活、動作……這便成功了神話。”鄧迪斯則指出：“神話是關于世界和人怎樣產生并成為今天這個樣子的神圣的敘事性解釋……神話可以構成真實的最高形式。雖然是偽裝在隱喻之中。”可見。神話作為原始人類心中“非人力所可捉摸抵抗”、“真實的最高形式”的神圣敘事。其作為信仰的神圣意味是相當濃重的。因此，如何在后神話時代的今天重構這一神圣，便成為擺在作家面前的關鍵問題。《后羿》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探索了神話話語重建的可能性，從而以個體主體的幻想性虛構對古老神圣敘事進行了傳承與消解的雙鶯闡釋。

一、洪水創世和半神英雄：神話母題的當代傳承

作為神話文本中最小的的敘事元素。母題的選擇是當代抻話重述一個不可忽略的問題。“重述神話”致力于書寫一個個“家喻戶曉的故事”，母題的選擇仍然是決定其生命力和神圣性的關鍵。《后羿》以遠古神話中后羿射日和嫦娥奔月的故事為敘述主題。其母題選擇的自然特色因而相當明顯。除神話中原已涉及的“射日”。“奔月”母題外，“洪水”母題的選擇和后羿作為開創英雄的“半神”身份選擇，以神話中最具代表性的兩大母題重建古老神話的當代傳承，展示出當代作家重構神圣的愿望和努力。

(一)洪水神話：從創世到滅世

作為一個世界性的神話母題。洪水神話在人類最初的神話文本中相當普及。最初神話中的洪水往往是“世界產生之前的原始大水”，是關于宇宙和人類起源的創世神話。隨著此后神話的發展變化，最初的創世逐漸演變為滅世，人類的“文化性”再生代替了“自然性”初生。作為懲罰方式的災難性洪水也同時具有了“創世”與“滅世”的雙重功能。作為遠古神話最早也是最常見的母題之一，洪水神話的記述既是人類對自然界認識探索的結果，也包含了人類對自身本性行為的思考。具有相當神圣厚重的意味；而在并非創世神話的《后羿》中。葉兆言對這一母題的選擇也以創世與滅世雙重內蘊的書寫。使古老神話母題在當代得到重生。

《后羿》中的洪水由暴雨引發而成。遠古時代常見的自然災害以一個微型的“創世神話”宣告了后羿奇跡般的降生。在滔滔茫茫的洪水中，女丑和女寅被吞沒。筋疲力盡的嫦娥卻幸存下來，和一個神奇的葫蘆組成了一條相依為命的挪亞方舟。古老神圣敘事中的二次創世神話在重述中得到改寫和重現，而其后后羿稱帝引發的有戎國的強盛和滅亡，更是給這一重生的母題帶來一絲宿命的意味。作為一部長篇重述的神話，《后羿》的書寫充滿了作者極具個人化的想象和虛構。各種神話母題的重組和再造也充滿了主觀性和個人性。然而對洪水這一代表性母題的選擇和重塑，卻無疑以創世與滅世方式的深厚內涵，加重了《后羿》作為神話重述的神圣色彩。

(二)半神英雄：從神到人

神話作為對神與英雄事跡的記述。半神英雄是其中常見的母題。“介乎于神與精靈、神與人之間”的半神英雄，以從神到人的巨大轉變使原有的對自然神秘力量的信仰體系發生著重組，初步展示出人類自身的力量。在古老中國神話中，后羿便是這樣一位半神英雄：他擁有神的威猛，以神力射下九個太陽，為飽受毒蛇猛獸侵擾的百姓創造出安居樂業的環境。葉兆言的重述為這位半神英雄塑造了更加神奇的經歷，以鮮明的個人敘事色彩重建了這一母題。

遠古神話中的半神英雄大都有不平凡的來歷。這種來歷無疑加深了英雄自身神性的神圣色彩。在重述的神話里，后羿作為半神英雄繼承了這一神奇的來歷。并以“漂流的棄兒”形象來到人間，暗合了神話中半神英雄模式性的生涯。后羿作為被帝俊派往人間拯救危難的神。是長江黃河生成的精魂；突發的洪水帶他來到人間。開始了從神到人的歷練。嫦娥的愛使他成為具有神的屬性和威力的“半神”。然而過分膨脹的欲望卻使他在成為皇帝后逐漸墮落。《后羿》的重述繼承了遠古神話中半神英雄的神奇誕生和非凡經歷。半神身份的定位也引發出讀者深深的感慨：神與人之間是否有明確的界限，從神到人的轉變究竟是一種飛升還是墜落。無盡的欲望到底是一種享受還是毀滅?

《后羿》的重述以多重母題的重組和綜合展示出作者在當代重構神圣的努力。然而與遠古先民“由感覺出發。以感性表現。以形象為載體”0進而形成的神話文本不同。后神話時代的重述不可避免會隨時代的變化展示出新的特點。成為現代色彩濃厚、神圣性被消解的后神話闡釋。

二、英雄之死與美人遲暮：一個古老神話的現代闡釋

綜觀《后羿》全書，以神話母題貫穿的重述盡管神話色彩仍然濃厚。作為遠古先民信仰“最高形式”的神圣意味卻在作家話語的現代色彩渲染下不斷消解。與遠古神話相比。葉兆言的《后羿》似乎重在尋求一種個人話語的重述而不再訴諸這種敘事的真實性與神圣性。這就使得神話重述在作家個體主體的幻想性虛構中成為古老神話的現代闡釋。成為現代話語講述下一個關于權力與欲望的故事。一段英雄之死與美人遲暮的悲哀。

(一)英雄之死：一個墜天的故事

如果說《后羿》對一系列神話母題的傳承繼續了遠古神話作為信仰的神圣性。那么“重述”的另一層含義則是對這一敘事神圣性和權威性的消解。盡管如何對“一個在千百年的傳說中早已經定型的神話”進行重述與再現是一個“絕大的挑戰”。當代作家以個人話語對神話進行改造的探索卻是不遺余力的。其表現之一便是基于個人想象之上的話語重構。《后羿》里，遠古神話中那位善良勇敢、忠于愛情的蓋世英雄后羿在重述中成為一個陷于權力與欲望掙扎之中的半神。嫦娥的愛使他完成了由神到人的過渡。然而面對人世的權力與欲望。他卻深陷其中無法自拔：他對嫦娥始終有一種依戀，這種依戀卻逃不過陰謀與欲望的爭奪。在亂世中。后羿以神的姿態面對人的規則。這種姿態卻在他成為皇帝后蕩然無存：嫦娥的愛成全了他，卻又進一步引誘他陷入欲望的深淵。陰謀與愛情、奉獻與貪婪之間究竟誰是誰非，忠誠與背叛、欲望與尊嚴之間到底孰輕孰重，后羿英雄之死背后講述的其實是一個墜天的故事。一個從肉體到精神、從欲望到絕望的墜落悲劇。

《后羿》的重述以“射日”、“奔月”為線索，敘述主題卻是一個愛情故事。遠古神話中表現后羿英雄神跡的開創業績在重述中并未得到擴展。基于作者個體幻想之上具有濃厚世俗色彩的權力欲望卻成為重述的重點。嫦娥的愛是瀕臨絕境的后羿唯一的力量源泉。然而這一切卻隨著后羿的英雄之死土崩瓦解。權力和欲望成為重述神話中當之無愧的罪魁禍首。人神都未能幸免，在英雄墜落的同時。后羿作為半神的神圣色彩也被消解。

(二)美人遲暮：寂寞的心與放逐的愛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遠古神話里作為愛情背叛者和斷送者形象出現的后羿妻子嫦娥在重述中繼續著她的寂寞，失落的卻是被后羿放逐的愛。在《后羿》的神話重述里，嫦娥成為一個被愛放逐的女人，她有著世間一切女子的善良、賢能，也有著內心深處無法消解的虛榮、嫉妒和權力欲望。洪水的出現是后羿生命的轉折，也是嫦娥生命的轉折。她忍辱負重撫養著后羿。成為他的母親、姐姐和妻子。她盡己所能滿足著后羿的欲望，卻在后羿成為皇帝后獨自品嘗著失寵的悲哀：她最終還是后羿心底最深的依戀。然而她卻在這種無望的依戀中絕望飛天。相對于后羿的“英雄之死”。嫦娥的奔月講述的是一個美人遲暮的故事：盡管紅顏未老。失去后羿愛情的嫦娥卻注定在月宮里寂寞一生。如果說后羿從神到人的轉變是一種悲哀，嫦娥的從人到神更是一種悲哀：歲月的流逝也許會使她忘記過去。無邊的孤獨卻將成為她心中揮之不去的魅影。

《后羿》以個人化的想象和虛構完成了對古老神話的現代闡釋。其母題選擇的神圣性和權力欲望的個人化書寫也以全新的現代色彩更加符合現代人的閱讀期待。盡管隨著后神話時代“權力話語之神圣性和權威性的衰落”，神話作為信仰與宗教的神圣性已不復存在。但在作家精彩的神話重述中。敘事個體更為自由的想象空間和虛構權力的獲得，卻無疑使這一神圣在后神話時代的今天得到傳承與消解的雙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