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月牙兒》是老舍的短篇小說名作。是老舍去芫取精,掙扎于希望與絕望之中的結晶。本文全面分析了老舍是怎樣在文本中表現唯美與凄涼相呼應的行文風格,并運用對立交織的意象,表達以絕望解構希望為主體的主題內蘊,形成一系列希望與絕望的二元對立的;并從老舍的身世際遏和《月牙兒》特殊的創作背景對他的創作傾向和創作0境的影響這兩方面探究這種=元對立的形成原因,從而得出。作家本身的悲劇性思考方式決定了他筆下的人物面對的是一個希望與絕望交織的世界,并創造出《月牙兒》獨特的藝術魅力。
關鍵詞:月牙兒;希望;絕望:二元對立
老舍的中短篇小說作品中《月牙兒》可為其中翹楚。老舍不僅塑造了一個身世際遇悲慘的“我”的藝術形象。更把他處于希望與絕望的思考體現在小說的行文風格。意象運用和主題內蘊上,從而形成希望與絕望的二元對立。
行文風格:唯美與凄涼的呼應
《月牙兒》中老舍用線性與圓形交織的循環往復結構和抒情性描寫營造出唯美意境。并以女性第一人稱的獨特視角講述了凄涼的人生故事,將唯美與凄涼的風格融為一體。
從結構上看,《月牙兒》共兩萬余字。四十三小節。但結構極其精巧。
開篇即說:“是的,我又看見月牙兒了。”月牙兒喚醒了女主人公的回憶,她將半生際遇緩緩道來。直至結尾的自白:“在這里,在這里,我又看見了我的好朋友。月牙兒!多久沒見著它了!媽媽干什么呢?我想起來一切。”構成了一幅精致的相對靜止的畫面:女子牢中望月。憶及往事,由“月牙兒”到“月牙兒”。由“喚醒的記憶”到“想起來一切”,結尾的描述復歸于開頭的景象。二者形成重合畫面。構成圓形結構。
但結尾處,“我”已經不是開頭簡單的望月形象。悲慘命運的發展已有清晰的展現:由懵懂的孩童。到對生活的困惑,對命運的無奈。再到掙扎的無力。被迫走上母親的迷失墮落之路,最終在獄中找到了失落已久的“安全感”。從小到大的際遇按時間發展順序由“我”口中娓娓道來。這又是一種典型的線性描述。
而“當線性模式把自己的‘終點’確定為自己的·起點’,他所進行的延展也就成為一種全新的格局:循環往復。”這種文本的建構方式將線性的展現結構與開頭結尾的圓形結構有機結合。使故事情節獲得了一種既圓潤精巧又不失波瀾曲折的美。
在結構基礎上,本文的語言特色也很鮮明。
首先,抒情性的描摹處處可見。在第一節中他將月牙兒置于記憶中,并將記憶的喚醒比作象一陣晚風吹破一朵欲睡的花。第五節又有“洋槐總把花兒落到我們這邊來,象一層雪似的。”第二十一節描寫“我”的心情時寫道“春風象醉了,吹破了春云,露出月牙與一兩對兒春星。河岸上的柳枝輕擺,春蛙唱著戀歌。嫩蒲的香味散在春晚的暖氣里。我聽著水流,象給嫩蒲一些生力。我想象著蒲梗輕快地往高里長。”等。透過比喻、擬人、夸張等修辭的運用,可以鮮明具體地感受主人公所處的環境及她的心理,使語言獲得形象性和情緒性。
其次,第一人稱的運用不可忽視。一方面,《月牙兒》中,作家采取了中立的敘述者身份。而非以往習見的純粹主觀視角,第一人稱敘述使“作品中敘述者同時又是故事中的一個角色,敘述焦點因此而移入作品中。成為內在式焦點敘述”。當抒情性描寫和第一人稱自白相結合,一種社會現象的描摹變為由視覺、觸覺、聽覺的進而深入到內心深處的展示,顯得真實可感,使讀者的審美體驗不局限于對事件本身的感受。而產生心靈共鳴。另一方面,女性敏感細膩的感覺處于敘述中心位置。使文中的抒情描寫有的放矢。作為淪為妓女的女性的心理以獨白方式直面讀者,展現為血淚心靈史。至此文章風格的獨特顯現出來,即不僅僅是命運起伏。而承載更多的更深入的韻致。
老舍一面用抒情描寫營造詩意氣氛。一面以第一人稱不動聲色的敘述殘酷,越唯美細膩的語言越反襯出主人公所處社會的無情和命運的悲涼,詩意與殘酷的對立統一中譜就了“市民社會中被拋到生活最黑暗底層的受損害者受侮辱者的一曲悲劇抒情詩”。
意象運用:對立交織的意象
獨特的行文風格為文本內容展開搭建了舞臺。而本文內容方面尤為鮮明的是幾個關于希望和絕望的意象。
首先是“暗夜”。作品中“我”和“媽”的人生命運從始至終籠罩在一種凄冷陰暗的“暗夜”氣氛中一每當主人公掙扎而失敗,陷入更加困頓的光景時。便有“暗夜”的描寫。“我”和“媽”去上墳時是“眼看太陽就落下去。四外沒有一個人,……我們緊走慢走。還沒有走到城門。我看見了月牙兒。四外漆黑,沒有聲音,”;“我”和“媽”相依為命時“蝙蝠專會在那條光兒底下穿過來穿過去。象銀線上穿著個大菱角。極快的又掉到暗處去。……迷迷糊糊的不甚清楚。及至影子沒了。地上就特別的黑,星也特別的亮。”:新爸爸走后“心中的苦處……它無倚無靠的在灰藍的天上掛著。光兒微弱。不大會兒便被黑暗包住。”;“媽”做妓女后“我又非恨她不可。……而黑暗是無限的。”媽和我分離時“這回只有黑暗。連點螢火的光也沒有。媽媽就在暗中象個活鬼似的走了。連個影子也沒有。”當“我”做女招待失敗無路可走時感到“最后的黑影又向我邁了一步。為躲它,就更走近了它。我不后悔丟了那個事,可我也真怕那個黑影。”:直到最后“我”墮入娼門,迷失在陰影之中。而“我早知道,我沒希望;一點云便能把月牙遮住,我的將來是黑暗。”一句點出,那種“暗夜”的感覺一直如影隨形。時刻籠罩在“我”心靈的上空,蟬食“我”生的希望。黑暗是和女主人公的希望相對立的存在,“暗夜”是靈魂墮落的絕望的象征。
其次是“花”。單純的小女孩第一次面對亡父的苦難時戴著媽媽縫的一頂印著小花的小帽;母女倆雖困苦卻還有生的希望。縫花帽子的媽媽就是“我”的依靠。當媽媽靠為人洗衣和“我”艱苦度日,“我”看到“洋槐總把花兒落到我們這邊來。”當媽媽找了新人家,“我”有了新爸爸,日子安穩。“我”有了上學的機會時,“我老覺得學校里有不少的花。其實并沒有;只是一想起學校就想到花罷了,……媽媽是很愛花的。雖然買不起。可是有人送給她一朵。她就頂喜歡地戴在頭上。我有機會便給她折一兩朵來:……媽喜歡。我也喜歡。在學校里我也很喜歡。”。當媽媽走后我們不再相見時。“愛死在我心里,象被霜打了的春花。”“我”留在學校,有了住處,勉強自食其力,又有了好好的活的希望時,“我在我自己手中拿著,象捧著一朵嬌嫩的花。”換校長的風波讓我失了住處,于是我感到繁花似錦的春天“在我的心中是個涼的死的東西”。但“我”還有面對社會去找事做的勇氣和信心。在院中才看到“有點小風。帶著南邊的花香。……墻那邊有棵什么樹,開滿了白花。月的微光把這團雪照成一半兒白亮。一半兒略帶點灰影。顯出難以想到的純凈。”“……小蒲公英在潮暖的地上生長。什么都在溶化著春的力量。然后放出一些香味來。”更是一個初嘗愛的甜蜜的少女的心思,也幾乎是“我”最后的樂觀積極的想法。花以其甜美溫柔的形象出現在文中。是美好的象征。同時它又是柔弱的,是槐花的隨遇而安。是小白花的無名卑微,是蒲公英的無依無著。象征“我”的希望在“暗夜”的社會面前的不堪一擊。
最重要的意象是“月牙兒”。作為本文的中心意象,“月牙兒’有多重意蘊。
其一,月牙兒作為“我”的寄托。其實并不能真正帶來什么希望。它遙遠的掛在天空中。而作家想表達的正是它可望不可即的一面。對現實空間來說,月牙兒虛無縹緲。
其二。月牙兒的出現總是伴著凄清冷落的氣氛,這也映襯著主人公越來越孤落凄涼的處境。而主人公認為:“我心中的苦處假若可以用個形狀比喻起來。必是個月牙兒形的。它無倚無靠的在灰藍的天上掛著,光兒微弱,不大會兒便被黑暗包住”:“我的心象——還是象那個月牙兒。只能亮那么一會兒。而黑暗是無限的”。可見,主人公是把月牙兒當成自己的影子和寄托,月牙兒的清冷反襯“我”的孤傲的性格。月牙兒的亮潔反襯“我”的潔身自好的希望。
但是這希望也像月牙兒一樣是永遠“斜著”的,微末的。月牙兒是希望。更是希望終究為黑暗所吞噬的預演。月牙兒“能亮那么一會兒”的光在“我”來說,已是足夠令自己矛盾極了的。“我”始終看著這社會的黑暗,想象他將怎樣把我吞噬。所以對月牙兒我“不敢去看,雖然想看。”我努力的想逃避媽媽的結局,可有時堅信那命運無處可逃。這種矛盾情感導致“我”“只能顧目前,沒有將來,也不敢深想”。
主題意蘊:希望與絕望
通過意象分析我們已能看出絕望解構希望是本文運用的重要手法。他沒有讓女主人公始終與希望無緣:當主人公作好準備墮落時。彼時常“帶著寒氣的月牙兒”,突然變得“清亮而溫柔”。使人以為“這個月牙是希望的開始”。但事實是她很快發覺這個所謂的希望不過是美麗謊言。上當后。主人公再次回到了無望的故地:“我早知道,我沒希望:一點云便能把月牙遮住,我的將來是黑暗”;“我的希望是初月的光。一會兒就要消失”。
老舍借女主人公的思想表達了一種形而上的思辨,具有市民文化批判情懷的老舍將他的矛頭觸及了包括學術界及整個社會等多個方面:那些心懷希望的“新青年”是否真的在新式學校學到了足以安身立命的東西,新式學生能給社會帶來多少活力?當人們經歷了革命的洗禮,是否真的擺脫了家庭和傳統的束縛?她們會不會成為新的出走后的“安娜”?怎樣在打擊中獲得和堅持微小的希望7問題的提出代表了一種積極的探索的態度,執著的老舍提出問題。卻無法解答問題,所以主人公保有希望。卻無法抗拒絕望。
老舍讓我們看到《月牙兒》的主人公在獲得墮落的“希望”之后。最終面臨的是絕望的光顧。女主人公在不斷的做著向生的希望的掙扎。卻不斷的落人墮落的絕望的陷阱。不同于舊社會出身的媽媽的麻木不仁,她似乎一直無比清醒。卻最終選擇了一條有意識的放棄,有意識的墮落的反抗之路。從這一層面上說。這種近乎宿命的表達展現的正是人類生活中本性導致的一種生存困境。而這些也是本文深層次的主題意蘊所在。
我們感受到希望和絕望的二元對立在行文風格、意象運用和主題內蘊等方面的體現,而這種對立為何形成,《月牙兒》是否是個特例?這就要從分析作者創作心境和創作背景人手進行探討。 身世際遇:落魄子弟的需要缺失,知識分子的文人良心
結合需要層次理論分析老舍的前半生發現。在老舍懵懂之時。做紫禁城守衛的旗人父親便在八國聯軍侵華戰爭中戰死。“一個小木盒子”便“埋葬了一家之主”。由于父親去世。“老舍自幼抑郁寡歡。剛懂一點事便知道愁吃愁喝。這個痛苦決定了他的一生。在他以后所寫的每一個字的后面,都能找到痛苦的影子”。他從小就處于基本生理需要無法保證的狀態:而頹敗不堪屢遭侵襲的京城生活環境更無法滿足其求安全的需要:作為八旗子弟他眼看“鐵桿莊稼”就此作古。這可以看成一種歸屬感的喪失;旗人不再高人一等,不再如從前受人尊重;可以說在老舍的成長過程中從低到高每一需要的滿足都是艱難的。低層次的需要尚無法獲得順利滿足。對知識的渴望。愛與美的渴望。自我實現的需要又不斷折磨著還很年輕的老舍。他說:“‘五四’運動送給了我一雙新眼睛”。但現實是無論是自由戀愛的失敗、國家破敗的打擊還是歐風美雨的洗禮。都讓年輕的老舍無所適從。這種需求受挫正是激起藝術家創造的動機之一。因為缺失。青年老舍在刻意為文時就格外強調人的向希望的追求。也因為缺失。青年老舍筆下的人物往往曾充滿希望卻逃不出失望陰影。《月牙兒》中的“我”始終面臨吃不飽穿不暖的低層次基本生存需求的缺失。則她對高層次的如愛和自我實現的需求必然無法實現。
我們進一步發現。這個落魄的八旗子弟在借助文學手段認識和作行而上思考的時候。所面對的往往是一個悲劇的和困惑難解的世界。從國破家亡的危機到彼岸愛情的失去。都是不由他的思想所控制而發生的。思維方式更為現代的老舍在理解這些小到個人。大到民族的悲劇性經歷時。比一般沒有這種經歷的作家更敏感的體悟到這種經歷并不為他獨有。而是或多或少也發生在其他人身上。老舍將其提煉,從《二馬》中父子愛情婚姻希望的破滅,到《駱駝祥子》中祥子買車夢想的三起三落,主人公的悲劇命運往往被多方點染。反復詠嘆,希望與絕望的對立多處可見。《月牙兒》自然也不例外。
但較之其他作品,《月牙兒》中的這種對立更加明顯:《月牙兒》中的“我”是那樣自覺自主的觀察著社會,她努力不受文化和環境的束縛。她從母親、后爸爸、校長身上努力尋求溫暖的使她保有本真的活下去的力量,這種對愛和同情的需求甚至大到幾乎使其對他人不加鑒別的地步。從而導致她被校長侄子所騙。卻難抵片刻柔情誘惑。考慮到她始終抱有的超然獨立的需求,她最后拒絕被“感化”。不愿“從良”而選擇進入監獄,并覺得反而獲得“安全感”。認為“在我的經驗中,世界比這兒并強不了許多”的舉動和想法就很好理解了。這種表現的獨特深切可從《月牙兒》的創作背景中尋找原因。
創作背景:失意人的希望彷徨者的思考
老舍1930年由倫敦回上海。適時他面前的國家日趨頹敗。社會蕭條。民生艱難,這令懷著新革命思想及希望的老舍倍受打擊。帶著巨大的幻滅感目睹了外國勢力日漸猖狂的入侵的老舍經歷了最初的震撼后不甘心就此絕望。努力尋找一切問題的答案。
他定居濟南。這個城市曾受日本入侵,城墻上彈孔令他想起1928年的“五三慘案”。作家“開始注意打聽關于這件事的詳情”,并創作了《大明湖》。不幸1932年1月28日日本進攻上海。《大明湖》的手稿隨上海商務印書館化為灰燼。老舍對其中“最有意思的一段”念念不忘,這才有了重生的《月牙兒》。
因此《月牙兒》中似乎有著說不盡的辛酸血淚和訴不完的怨恨悲憤。又無激憤的怒吼。舒緩的節奏中更見格調凄婉。在《月牙兒》的構思中,經歷了對社會變革的巨大希望的失落。痛定思痛的老舍初衷是要描寫“性欲與窮困的雙重壓迫”。他是有尋求出路的意愿的,而作家本身飽經困苦的際遇和他作為知識分子的彷徨痛苦決定了他的思考方式必然是悲劇性的。筆下的人物面對的是希望與絕望交織的世界。因此可以說《月牙兒》是老舍去蕪取精的結果。是掙扎于希望和絕望之中的作家思索的結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