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光是首都華盛頓的金錢救助,更需要喬治·華盛頓的自知之明。
對人,不要評價太高,尤其不要自視甚高。在商業領域,提供和接受過高的收入就是一種對人評價太高和自視甚高的表現。
歷史上不乏有人指出其中的危險,比如,彼得·德魯克(Peter Drucker)早在上個世紀80年代就警告,美國大公司的首席執行官認為自己理所當然獲得巨額收入,“從道德和社會來說都是不可饒恕的,我們會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p>
沉重的代價真的沒能避免。包括民主黨總統候選人巴拉克-奧巴馬(Barack Obama)和他的共和黨對手約翰·麥凱恩(John McCain)在內的各界人士把目前的這場金融危機歸因于“華爾街的貪婪和不負責任”。
這場危機似乎已前所未有地讓人們懷疑美國的生命力。至少,無論是投資銀行的瓦解,還是美國政府大規模的救市行為,都已經引起了輿論對美國奉行的自由市場經濟有效性和正當性的深度懷疑。
然而,這一切在美國的歷史上都并非新鮮事。類似的金融危機和政府行為都可以上溯到美國建立之初,從首任財政部長亞歷山大·漢密爾頓(Alexander Hamilton)向銀行借款購買政府債券以平息1792年的金融恐慌到1929年“大蕭條”后聲勢浩大的羅斯?!靶抡保钡缴鲜兰o八九十年代老布什和克林頓政府動用至少1200億美元解決儲蓄和貸款危機,華爾街從來都不缺少危機和干預。對自由市場經濟的信奉不意味著人們就有能力讓市場完全的運轉開來,也當然不意味著政府面對危機視而不管,自由市場經濟不是無政府狀態。
問題是,即使美國很有可能將再次度過這一危機,美國的生命力是否真的像有些人懷疑的那樣會遭受嚴重的打擊?
長期以來,人們對美國的認識往往停留于它的經濟和軍事的強大以及它在國際政治上的影響力,因此每逢美國在這些方面遭遇困難甚至是挫折的時候,總會招來人們對這個超級大國前途的猜測。
不管問題有多么復雜,美國的生命力仍然取決于它是否能夠繼續發揚它不同一般的立國精神。如果“華爾街的貪婪和不負責任”真的成了美國的主流精神,這個問題也就沒有什么懸念了。
從北美殖民地時代開始,美國的與眾不同就在于它的中堅力量不是為了爭奪世俗的利益,而是為了在世俗利益大行其道的世界上建立超越世俗的信仰之國。用已故總統羅納德·里根(Ronald Reagan)喜歡說的話就是——美國的使命是在這世界上做那“閃耀的山巔之城”(shining city upon a hill)。而到了建國一代,如果喬治·華盛頓(George Washington)沒有成為第一任有明確任期的民選總統,而是又一個貪戀權力自視甚高的獨裁者,美國對世界的影響跟任何其它一個帝國也就不會有什么兩樣。
如今,華爾街面臨的最大挑戰之一就是它將選擇走哪條路。
華爾街的名聲
德魯克雖然已于三年前的秋天過世,但這位現代管理學的奠基人在生前卻無疑預見到了這一天的來到不會太遠。晚年的德魯克仍然信奉自由市場,卻對資本主義表示了深切的質疑,因為他認為問題的核心在于,“自由企業的正當性不在于它是否對商業有益,而僅僅在于它是否對社會有益。”
華爾街要想改善自己的命運和形象,光是指望首都華盛頓的金錢救助是無濟于事的。華爾街真正需要的是超越世俗的精神,是要在世俗利益大行其道的金融世界建立超越世俗的山巔之城,就像當初的美國一樣。而華爾街的領袖們不能都是那些認為自己理所應當領受高薪的首席執行官,華爾街需要喬治·華盛頓那樣謙卑的仆人領袖。

在2007年,標準普爾500指數上市公司首席執行官的平均收入達到1050萬美元,是普通職工的344倍,在1990年代以前的數字不超過100倍,1980年代之前不超過50倍。而按照德魯克提出的標準,差距的上限不得超過25倍,這大約是美國總統40萬美元的年收入跟美國聯邦政府雇員最低收入的差距。
就在華爾街獨立銀行體系瓦解之前的五年間,五家最大投資銀行——高盛(Goldman Sachs)、摩根士丹利(Morgan Stanley)、美林(Merrill Lynch)、雷曼兄弟(Lehman Brothers)、貝爾斯登(Bear Stearns)——首席執行官的總收入前所未有地超過了30億美元,他們2007年的收入是2003年的兩倍,他們的年均收入是普通美國人的3000多倍。
“在下一次經濟低迷到來的時候,那些給自己百萬計報酬的超級公司頭領會引發社會對他們的憤怒和蔑視。”這是德魯克在1997年的預測。
憤怒和蔑視也許大可不必,支持給商業領袖這樣收入的觀點也不無道理,他們認為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在競爭激烈的人才市場中吸引最優秀的領導者。
然而這樣的差距卻也讓人有理由產生懷疑,如果收入該是一種對人們工作的公正評價方式,商業領袖們跟大多數同事之間是否必然的就有超過300倍甚至3000多倍的差距?這樣的標準是如何制定出來的?
還有一個值得考慮卻常常被忽視的因素是,即使眾人都覺得這樣的薪水標準是對優秀商業領導者們的嘉獎,商業領袖們是否就得必須接受?
在政治領域,政治領袖們也不乏眾人對他們的頌揚和愛戴,喬治·華盛頓也經歷過,甚至包括他的助手亞歷山大·漢密爾頓在內的戰友們都不止一次地勸過他稱帝。在18世紀那樣君主制再司空見慣不過的時代,這不也是很合理的群眾呼聲嗎?歷史上,大家明明沒有見過哪個杰出領袖能活到萬歲,卻總是禁不住高呼萬歲萬萬歲,而杰出的的領袖們也大多不拒絕這樣的溢美之詞,好像領袖因為極其優秀跟眾人之間的壽命差距真的就有這么多倍了。
“如果我們因為提供的收入沒有現在那么多而失掉了一些優秀而貪婪的首席執行官,美國公司仍舊可能存活下去——甚至會獲得真正的繁榮?!薄堵迳即墪r報》的專欄作家凱西·克里斯多夫(Kathy M.Kristof)的觀點跟德魯克相似,“當然,這樣的觀點也許不會必然地治愈美國經濟的病痛,但我猜測,假如大多數的納稅人認為當前的局面要更為公平一點的話,他們對拿他們的錢去拯救那些瀕臨死亡的金融機構就不會那樣反感了。”
因為很多資本家對金錢有這樣理所當然來者不拒的愛好,資本主義向來難得有讓人尊敬的好名聲也就不足為奇了,難怪歷史會成就卡爾·馬克思(Karl Marx)及其追隨者雖不太長久卻引起眾多人共鳴的事業。讓問題嚴重的是,這也往往牽連了自由市場經濟的名譽,使得市場經濟常常遭到批評甚至否定。資本家能夠為自己改善名聲的辦法之一就是他們得身體力行地捍衛市場經濟的公正,而不是他們的高額收入。
在200多年前的那個危機時代,喬治·華盛頓在名利面前的退卻推動了政治文明的進步,而這給他本人也帶來了影響深遠的好名聲。對他的尊敬和支持不僅來自同事也包括敵人,英國國王喬治三世對大西洋彼岸這位跟自己同名之人的評價是:如果他拒絕黃袍加身而且到期退休,他就是“這世上最偉大的人”。
但華盛頓并不認為自己是這世上最偉大的人,或者說,他對人的評價就不太高。“他(不過是)深知自己(同樣)不能超越人性之上……他明白更大的榮耀取決于后人的評判。如果你想在未來世代的記憶中永生,你就得表現出將最終的評判交給他們的絕對信心。”普利策獎得主約瑟夫·艾利斯(Joseph J.Ellis)在一本題為《閣下》(His Excellency)的書中寫道。這部2004年出版的著述是近年來最為暢銷的華盛頓傳記。
這樣的自知之明的確不是華盛頓本人的偉大,而是他所生活的社會傳統賦予他的做人素養。在那個社會中雖仍然有高呼萬歲的聲音,但卻因為得不到更多人的認同而不能成為主流。在那個傳統中,代代相傳的智慧不僅是希臘人蘇格拉底所說的“承認自己無知乃智慧的開端”,更是希伯來人所認信的“敬畏神是智慧的開端”,基督徒所信仰的“凡自高的,必降為卑;自卑的,必升為高?!?/p>
三角地
其實,自開始金融活動之初,華爾街就受惠于美國的建立。1789年4月30日,華盛頓就是在華爾街的聯邦大廳宣誓就任美國第一任總統,紐約證券交易所的前身——梧桐樹協議(Buttonwood Agreement)——在兩年之后才出現,這也是1792年那場金融危機的結果。

1883年以來,矗立在聯邦大廳門前的那尊華盛頓塑像一直看守著對面的紐約證券交易所和整個華爾街。而在不過百米之外的華爾街與百老匯大街交界處是比聯邦大廳和紐約證券交易所都更加挺拔的三一大教堂,亞歷山大·漢密爾頓就安息在那里。
這塊三角地似乎象征著美國最具代表的三股力量,沒有歷史更為悠久的信仰和政治的傳統作為保障,很難想象,除了是一條狹長的街道,華爾街跟世界金融中心究竟能有多少必然的聯系。
美國政府針對這次金融危機制定的對策中已經承諾將設法限制接受救助的公司管理人員的收入,然而不少人們對此表示懷疑,他們很難相信現任財政部長亨利·鮑爾森(Henry M.Paulson Jr.)會把他以前同事的年收入降低百倍。2006年之前作為高盛銀行首席執行官的鮑爾森年均收入大約3000萬美元,他個人的資本凈值至少7億美元。就任總統之前,喬治·華盛頓作為大陸軍總司令的八年間一直謝絕軍隊提供的薪金。
華爾街何時能有自己的華盛頓呢?這將不僅關系華爾街的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