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小二,國內第一個以基督教為題材的電影導演。他成立了“第七封印電影作業坊”,立志拍攝七部基督教題材電影長片,目前已經完成兩部。他自編自導自演,還帶著自己的電影到農村基督教會巡回放映。作為一名在大學教授電影理論的老師,他認為“如果我沒有拍電影,那我就不配教他們拍電影”。
電影在銀幕上兀自地放著,臺下稀稀拉拉坐著5位觀眾。從電影開始前的導演見面會,到整部電影結束,一直就這5位觀眾。
這是2008年11月的某天晚上,甘小二的電影《舉自塵土》在中山大學放映時的情形。
組織這次放映活動的中山大學某社團學生,對于僅有5個觀眾,不停地跟甘小二解釋:同學們這周末要考公務員,都在緊張復習;也因為下午大家都去燒烤了,太累了。

甘小二也不斷地安慰道:沒有關系,真的沒關系,我可以理解,我真的毫不介意。看著學生著急,遠比只有5個觀眾,更讓他著急。更準確地說,只有5個觀眾這事,絲毫不能讓他著急。
“去年在中大的放映活動,就滿場了。我們之前在鄭州的一家書店里放映,也來了100多人。在電影拍攝地的河南鄉村,來五六百觀眾是很普遍的。無論如何,我反對組織和強迫觀眾去看某場電影。”
以后的兩周里,甘小二一直忙于“第一屆華美學生影像展”。這個為內地香港高校學生,及少量獨立電影人的影像作品籌劃的展覽,讓甘小二有時一天只能睡2、3個小時。
記者前去采訪的這天下午,影像展上一位香港理工大學學生的電影放映時,來了不到10位觀眾。甘小二坐在臺下,玩笑般地跟這位學生導演講述自己前幾天在中山大學遇到的境況。
為什么拍攝基督教題材電影
我個人的生命轉變,是1997年春天,我父親彌留之際。我從北京趕回家鄉縣醫院,他剛剛從持續幾天的肝昏迷中醒來,思維清晰。天氣轉暖,病房里進了一只蒼蠅,我哥去趕它,父親還指了指窗戶,意思是打開窗戶它就可以飛走。肝癌晚期,腹水,腎衰竭,時常的劇痛折磨著他。母親給他唱詩,他還試圖讓頭離開枕頭,以示唱詩時對神的敬畏,但已經沒有任何體力。
他得肝病已經17年了,1982年的食管血管大出血就險些喪命。這些年間,母親從來沒有放棄過。那晚,母親似乎絕望了,為父親做禱告說:“慈愛的天父,要是他在人世間的使命已經完成,就請你把他帶走吧,我把他交托給你了。”那一刻,我感到強烈的震動。這些話語是如此善解人意,如此愛意溫厚,如此富于關懷。這些話語固然不是我們老祖宗留傳下來的,但重要的是話語里對于人、對于生命的體貼,我在之前接觸的所有中國文化里都沒有遇到過。
1997年我父親病逝。追思禮拜上,來了一群弟兄姊妹。他們什么都不說,排著隊整整齊齊地,在一個指揮帶領下唱贊美詩,唱完就走。我當時覺得很好,因為他們傳遞給所有人一個信息:肉身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終點。這和之前我對死亡的認識大不相同。當時基督教在中國電影里仍然沒有正面出現過,我自己也沒有特別成形的想法。
1999年我的婚禮就是在電影《舉自塵土》里這個教堂舉行的,我母親在這間教堂服侍。穿軍裝的詩班姊妹在村口等待接花車,敲鑼打鼓穿街過巷,同我們通常見到的結婚差不多,但姊妹們在花車前面走還是挺吸引人的。當時我在北京電影學院的幾個同學都在場,可惜沒有機器。大家都說,這個婚禮要是拍個紀錄片就好了。紀錄片錯過了,就想在劇情片里可以補上。只是我們安排的場面,總是不會有紀錄片那么熱鬧,那么有氣氛。2005年冬天,我們拍攝《舉自塵土》的時候,我和當地教會的負責人商量,不知組織500個群眾演員有沒有問題。“1000人都行!”當地基督徒超過人口比例的15%,的確不是問題。
2000年春天,我從廣州去父親家鄉民權縣,參加他的三周年祭奠。當地的習俗是三周年和下葬一樣隆重,我媽媽騎自行車到處走,請了一個教會的詩班來唱詩,他們還帶來了他們的舞蹈,以及福音小戲劇。那個墓地坐落在我堂兄承包的蘋果園,很漂亮。透過果樹的枝條,我站在一邊聽傳道人講道:“要是你們相信耶穌,你們的祖先就是亞當和夏娃;要是你們相信達爾文進化論,你們的祖先就是猴子!”我在想,多么好的電影題材啊!
成立《第七封印》不是致敬
就是這些我家庭、我個人的經歷,構成了《舉自塵土》里面的宗教敘事。也是這些,讓我想拍基督教題材的電影,而且拍七部。
2000年,我和幾個朋友在廣州成立了第七封印電影作業坊。這個名字容易讓人聯想到瑞典導演英格瑪#8226;伯格曼的電影《第七封印》(1956)。曾有人問我,使用第七封印作為自己的創作小組的名字,是否在向伯格曼致敬。我是如此喜愛伯格曼,但致敬卻不是以這樣的方式。《第七封印》也不是我最喜愛的伯格曼電影。把創作團隊命名為“第七封印”,是因為我們要拍攝七部劇情片,全部有著明確的宗教元素,記錄當今中國人的精神生活,構成一個七封印系列。我把它看作是自己生命接受審判的過程。
七封印系列是我給自己畢生的創作任務。影評人王書亞評論說:“直到近年甘小二的《山清水秀》、《舉自塵土》,漢語電影才有了自己的救贖母題。”我知道自己在拍沒有出現過的中國電影,我的影片記錄了基督教在中國的狀況,和中國人的精神生活。這個劇情片系列都不是福音性質的,它們一定程度上是部分中國人(8000萬基督徒)的精神史,以及我自己的生命體驗。
在中國,小武不看《小武》
對電影來說,尤其獨立電影,錢總是剛性的問題。
2002年,我攢了一筆錢,覺得差不多夠拍手頭已寫好劇本的《山清水秀》,就開拍了。也有兩個朋友的錢投進來,大家想一起做些事情。后來有另一個朋友看了我寫的劇本,覺得可以投入一萬塊錢。這部影片前后花費在8萬塊左右,對于我的收入水準來說,已經是個天文數字。
拍第二部劇情片《舉自塵土》時,因為有了《山清水秀》獲得的關注,專門資助發展中國家電影制作的HBF基金給了大約是成本的四分之一的前期劇本支持。這對于我們啟動影片不可或缺。
獨立電影的資金回收很困難,除非影片非常出色,成本足夠低,一般都談不上回收。正如一個朋友說的:“要是當成是投資的話,我能給你錢嗎?”大家只是覺得這劇本值得拍。只要投資在一個可以承受的范圍內,不會那么在意。這是大家都明白的。
我應該感謝我的母親和我的妻子,在經濟上,她們盡了最大的努力來幫助我,不讓我負擔家庭的花費。她們認為我做的事情是有意義的。
錢雖是問題,卻不是全部的問題。2003年釜山國際電影節上,有觀眾問我最大的困難是什么。我說:是內在的力量。現在我仍然堅持這一點。
《山清水秀》涉及到賣血得艾滋病的社會問題,這個問題直到影片完成一年后,就是非典之后,媒體才開始有了一些公開報道。
但最主要的還是擔心聯系著整部影片的基督教人神關系。影評人張亞璇說:“這是一部有神論者的電影,在這一點上,它違逆了中國電影的普遍性質。”中國電影也沒有立法,這種情況下,正如法斯賓德說的,電影審查制度其實存在于電影人的想象中。
我不認為我的兩部基督題材的電影可以通過電影局的審查,所以,也從未拿去電影局審查,不想浪費有限的時間、金錢和精力。
不審查,就意味著不能在內地發行,院線、廣播、音像都不行,這個國家的大多數人看不到你的電影。
我有一個強烈的感受,就是小武不看《小武》。這意味著,這部名傳天下的影片沒有到達它真正關心的人那里,好可惜。
我也聽到一些嘲諷,說獨立電影自編、自導、自演、自看。
我覺得,解決這個問題最好的辦法,就是獨立電影作者帶著電影自放。
我拍電影,因為“在茲,念茲”
2007年暑假,我帶領幾個學生去河南農村教堂巡回放映《舉自塵土》,同時我做出一個紀錄片《教堂電影院》。《舉自塵土》的監制、主演張獻民是北京電影學院的教授,前來和農民基督徒一起看電影,討論電影。我覺得這個比在電影節、高校放映,更有意義。
農民多數看兩種影像,一種是大片,一種是電視節目。他們是第一次接觸中國獨立電影。我家鄉一位姊妹看了兩遍,覺得第二遍看有完全不同的感受。她責備自己第一次看后向我提出的那些意見,“影片音樂少、臺詞少,信徒禱告少、唱詩少”等等。最后,她鼓勵我說:“哪怕你的電影只有一個觀眾,上帝都會紀念你的勞苦。”
但此間,也非完全順利。
我們去三門峽放映,那里一個縣的兩會(基督教協會與基督教三自愛國運動委員會)主席不同意放映。他主要是怕我們是邪教搞滲透的。我想把片子留給他,希望他們兩會的常委看一看,沒有問題再放。但他認為沒有必要。在和他交談的兩個多小時里,他既不考慮影片內容,也不考慮《圣經》教導,只是擔心這事兒上面問下來會怎樣。我理解他的難處。片子放不放的,我認為已經毫不重要。
我熱愛自己的祖國,我想多數導演都希望自己的影片可以在自己的祖國正式上映,我并不是一個例外。我相信有生之年可以看到自己的電影進入院線和廣播渠道。以前在朋友家里看過一個外資公司的海報,上面寫著“We Here, We Care”,翻譯成“在茲,念茲”。我非常喜歡!這不僅是我拍電影的動力之一,也是我生活在這里而不是在別處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