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吃喝史 · 飲家
請客的不上洋酒,沒有面子;赴宴的不喝洋酒,也是沒有面子。
會不會、能不能、懂不懂,一仰頭,喝下去就是。
酒順著喉嚨滑下去,面子隨之浮上來。

7歲之后,酒,再也沒有離開過胡祖信的生命,如水滲入血液般地滲入他生活。這個始終跑在國人飲酒潮流最前面的人,在過去的37年里,閱酒無數。
白酒、黃酒、紅酒,五顏六色的雞尾酒;
果酒、米酒、高粱酒,各色植物做的酒;
國酒、洋酒,國產而貼外國牌子的合資酒;
真酒、假酒,半瓶真酒摻上水和酒精香料的仿真酒;
喝酒、買酒、賣酒、玩酒、品酒、藏酒、戒酒——戒酒?哦,順口說錯了。對胡祖信來說,無酒不人生。
1970年- 1980年末:喝傳統
1971年的一天,7歲的胡祖信跟著做中醫的父親赴宴。設宴之人,在酒過三巡后,力勸小祖信喝一杯。順德當地產的順德二曲白酒,度數超過50度——那個年代,只有散裝米酒和這種酒。
小祖信知道酒辣,不肯喝。那人說:“你自己都不喝酒,以后你老竇(粵語,老爸之意)老了,誰給他買酒喝呢?”小孩子一想,有道理!仰頭喝下。
自此,胡祖信和酒的交情開始。
自古以來,順德素有喝白酒的傳統。且不說飯局必有酒,即使自家飯桌,也常是中午晚上一天兩頓酒。大人喝時,小男孩就跟著抿幾口。久了,一個好的飲酒人就養成了,有酒量、有酒品,最關鍵的,懂酒道。
到了十多歲,一群激揚的少年,開始到外面的小館子喝酒了。可供選擇的,不外是本地的大曲、二曲、散裝米酒,再就是啤酒。但沒人介意,那年歲喝的是痛快。無論黃白,喝酣暢了就好。如此這般,一直喝到上世紀80年代末。
1980年末 - 1996年:喝面子
1988年下半年,一種味道奇怪、后勁強大的酒進入胡祖信生活。每次單位的飯局上,他留意到,大家漸漸不再叫茅臺,取而代之的,是這種味道奇怪卻價格不菲的洋酒。
胡祖信喝的這第一款洋酒是馬爹利的干邑。第一口喝下去,說不上來是什么味道,就是跟中國白酒的香氣全然不同,不辣。也沒多想,就著菜,喝了許多。說不上喜不喜歡。
到1989年,他發現洋酒喝瘋了。在他的圈子里,洋酒干掉杜康老師傅的千年白酒,成為第一政務用酒。但凡飯局,必有洋酒。
不單政務,就他所見,先富起來的老板們,在稍正式的場合,也一律洋酒。“人頭馬一開,好事自然來”的口號太動人。300多塊一瓶的人頭馬,喝起來的架勢,同喝1塊錢一瓶的珠江純生沒多大區別。
即使尋常百姓家,年節時,開瓶洋酒,找個感覺,也是常有的,反正普通品牌的洋酒,也就是100多塊一瓶。
不喝洋酒,就是沒有面子。
請客的不上洋酒,沒有面子;赴宴的不喝洋酒,也是沒有面子。會不會、能不能、懂不懂,一仰頭,喝下去就是。酒順著喉嚨滑下去,面子隨之浮上來。
這一切,歸功于那場驚醒中國的改革,歸功于香港。
上世紀90年代初,國內的電視臺還只有中央一臺、中央二臺,廣東卻已可以看到香港電視臺。TVB每天向內地傳送的,除了許文強、古惑仔,還有生活方式。歌舞升平、令人向往的美好生活方式。
人頭馬、馬爹利、軒尼詩的廣告里,年輕有為、兼懂浪漫的商界精英,笑容神秘、美艷如花的明星,端著一杯琥珀色“盡顯尊貴”的洋酒,或紳士風范、或嫵媚動人地跟觀眾調情。
已經開放了逾10年的東南沿海,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了。剛從計劃經濟里蹦出來的先富們,手里握著一把還冒著油墨香的票子,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哪里經得起如此挑逗。
洋酒遂風行。胡祖信生活的順德,也歌舞升平了。
1996年,他開了順德第一家酒吧。
1996年 - 2000年前后:喝門道
作為第一個吃螃蟹的人,胡祖信沒費多少力氣,就嘗到了甜頭。“營業不到一年,投入的成本就全回來了”,他自己都意外。
然而,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被作為政務商務用酒的洋酒洗禮了好幾年的人們,如同胡祖信一樣,他們開始意識到,這么大碗飲酒、大塊吃肉的做法,好像不適合洋酒。需要找到一種新的喝酒方式,它屬于有著特殊香味的洋酒。
胡祖信的酒吧,應他自己之需,應“酒勢”之需,來得適逢其時。它為洋酒提供了新喝法、新環境、新氛圍。這對中國人的飲酒習慣來說,是革命性的。
“以前喝洋酒都是疲于應酬,自己開了酒吧,才開始學著品酒。”他也是摸索著前進。
慢慢地,他會為前來的客人,介紹白蘭地、威士忌、黑方、金酒、龍舌蘭各有什么不同;哪款白蘭地口感清淡哪款香醇些;墨西哥龍舌蘭喝完一口,要舔點鹽和檸檬才正宗;甚至,他會親手為客人調杯即興的雞尾酒。
他自己更多喝威士忌,“因為在國外的酒吧里,喝得最多的,就是威士忌,這才有酒吧的味道。”
他看不慣外面酒吧里,學港臺的時興喝法:紅酒里兌上雪碧,還嫌不過癮,再加兩粒話梅;干邑(威士忌)里兌上可樂或其他軟飲,補充甜味;就是白酒,都要加上話梅和冰。
他的酒吧里時有客人跟著學,他就跑過去跟人家說:你這樣喝呢,喝的當時是甜一些,口感舒服一些,但是回味時,就只有酸了。這款酒呢,是法國的××莊園,19××年的出品,如果你慢慢品呢,喝完過一會,嘴里會有×××的香氣。
學習總是要有過程的。剛從比賽誰能一口干掉整瓶XO里出來的人們,對如此龐大復雜酒文化的領悟,需要時日。
也因為不懂,時有懼怕。這懼怕曾發生在上世紀90年代的中后期。
洋酒的一時興起,讓一撥沒能先富卻急于求富的人,以為找到了商機。假酒遂行于市。
那時候,電視上時有打擊假酒的新聞出現。用瓶真的次等洋酒,兌上水、酒精、香料,做成近似真上等洋酒的味道,不內行的人,很難分辨。一時間,白酒再次占據人們心房。茅臺、五糧液、劍南春之類又成為飯局的青睞之物。直到上世紀結束,由于酒類商檢等政策的規范,這股風潮才平緩下來。
2000年至今:“花錢喝”變“賺錢存”
“紅酒、威士忌之類洋酒的市場,其實到2000年以后才開始成熟。”胡祖信從他的酒吧客人身上看出這一點。
來店里的客人,已經不再需要胡祖信或者服務生的指點,而是嫻熟地把手往酒架上一指,或者直接報上品牌名、系列名,甚至年份、產地、莊園名。
若有新來的好酒,服務生會給些推薦。客人品一口,說,這款口感的確不錯,但是余味不太適合我,謝謝你,有好的再給我推薦;或者,你怎么知道這款酒跟我很搭?給我拿一瓶。
“客人已經懂得如何去選擇適合自己的酒,而不再為面子、酒吧特有的氛圍或者某種情調而喝。”
近幾年,酒吧也常請一些國外酒莊的老板來給客人介紹洋酒文化,比如如何欣賞一杯波爾多地區的上好紅酒;干紅配紅肉,干白配白肉;加拿大安大列省的冰酒同奧地利的有何不同。
有進步快的學生,已經開始把酒當期貨收藏了。一瓶100美金的紅酒,并不拿回去,只是放在免費保存的酒窖里,只等著,數月后,變成120美金。直接把花錢的喝酒,變成賺錢的投資酒。
喝了30年的胡祖信,至此,已更關注飲酒的健康。“喝醉在我這里是被盡可能地禁止的。”他也開始偏愛對健康益處良多的紅酒。
若是寒冷的冬季,店里還會燙些陳年花雕,10年陳的80塊一壺,30年陳的貴一些。胡祖信近幾年特別喜歡花雕。這大約是因為父親是中醫,也因為閱歷。他以為,“只有花雕最像紅酒,一樣地有韻味。”
胡祖信近40年的飲酒史,像折射出中國人近30年飲酒史的一滴酒,也從烈性的二曲到內斂的花雕。回頭望去,他只覺人生好長,幸始終有酒伴身旁。正如電影《東邪西毒》里西毒那句經典的對白:水越喝越寒,酒越喝越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