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的父親去世了。
聽到這個消息,心不免一震。當我從電話里聽到朋友壓抑的低沉的聲音,我明白:我曾經歷過的那種心痛,他正在經歷,而且必將持續一段較長的時間。這種慣性的延續,是我們無法割舍的親情使然。我們的心會因為突然失去可依賴的載體而變得無所適從,那些過去的點點滴滴總如鐘擺在暗夜里響起,于是,我們試著舔舐著新的傷口,希望時間是一劑良藥,能治愈心靈的傷。
可,我們忘記了,親人的離去終究不是離離原上的草,來年的春天,任我們望穿秋水,也望不回眼眸里的熟悉身影。這種離去,不同于剪發,剪斷的頭發,消失了,還會再長出來。只是時間的早晚而已。而親人的這種走失,是永遠,是不可再生,是無法彌合的空洞。
雖然佛教里說,生就是死,死就是生。對于死者,一了百了,萬念俱灰,從某種意義上是一種解脫,是一種契約的終止。而死者卻完全不必因違約而付違約金,因為生命的消亡,淡化了行為的懲罰。而對于生者,卻背負著死者附加給我們的精神枷鎖,蹣跚學步,而且這種精神遺產的承襲有其選擇性。越是脆弱的善感的心,越要經受更大的折磨。這一大段痛苦無法逾越,更不能背棄。是責任,更是挑戰。是我們無法跨越或者忽視的一種情感需要。
曾經朝夕相處的那個人,有著世界上最親切的聲音,他把我們帶到這個世界上,教我們面對陌生的一切,他是我們心里最高大的那尊神。而今,他消失了,再無修復的可能。可以想見我們的驚慌如曠野里的一莖草,任何走向的風,都可以輕易折斷我們的方向。
當年父親離我而去的時候,我是何等的恐懼和痛惜,至今仍歷歷在目。那天,我是親眼目睹了死神如何劫持了我的父親。他的孤單、無奈、不舍,毫無保留地呈現在我面前,我從他的眼睛里讀出他對生命的渴望,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我的慈愛善良的父親,我的儒雅俊朗的父親,我的沉默內斂的父親,我的堅強如山的父親,就在那個下午,轟然倒塌。我的眼淚隨著父親癱軟的身體,一起崩潰。我守著父親的靈柩,哭到無聲,哭成一座空城。
而父親卻并沒有因為我的留戀而回頭。
從此,我怕想起父親,怕看見父親的遺照,怕看到有關父親的文字,甚至怕聽到別人訴說關于父親的一切。因為我的眼淚總是太多,它有著最充沛的水源,喂養著我的疼痛,滋生更大的悲傷。
所以,我不敢和朋友多說,我怕我的眼淚會不合時宜地涌出。我應該告訴他,要學會啃噬痛苦,學會生活賜予我們的苦難,學會如何剔除生命里的黑。
是的,我們必須學會自己走路。也許,我們曾經多么依賴那只有力的臂膀,而今那只臂膀已經不復存在,我們只能依靠我們自己。也許,昨天我們還是父母膝下承歡的孩子,而今,我們必須轉換角色扮演父母。親人的離去,對我們而言,是一門新的教程,我們必須有直面現實的勇氣和信心,一點一點剝離情感的繭,長出透明的翼,化蝶。
也許,讓我們馬上忘卻離別的傷,在感情上是一種背叛,可在情理上卻是一種必須。我們必須拋卻那些無謂的痛哭流涕,我們不能喪失我們生命里的鈣質,因為我們肩上還有更重的擔子。
而忘卻又是多么艱難!當寂寂長夜襲來的時候,父親的影子就越發清晰。我想看清他的臉,可總有一段不短不長的距離橫亙著,于是在很多個夢境中,遺憾地醒來。
我開始寄希望于神靈,乞求陰陽的相會。其實我本是個無神論者,我的祈禱也無非是緩解苦痛的一種借口。
有一則關于死亡的宗教故事。說有一位母親,抱著病逝的兒子去找佛陀,希望能拯救她的兒子。佛說,只有一種方法可讓你的兒子死而復生,解除你的痛苦:你到城里去,向任何一戶沒有親人死過的人家要回一粒芥菜子給我。
那被痛苦折磨愚鈍了的婦人去了。找遍了全城,竟然沒有找回一粒芥菜子。因為,塵世上沒有沒失去過親人的家庭。佛說,你要準備學習痛苦。
看來,痛苦還真的是需要學習的。那些眼淚不會刪除我們失去親人的傷,相反,它更是一種好的肥料,會澆灌更肥碩的痛苦。我承認自己是個笨拙的孩子,我本來是想要快些忘卻苦痛的,卻更近地直面自己的傷口,看它流血,自己沉陷其中,無可自拔。
想起一種鳥:
在南太平洋島嶼上,生存著一種小鳥,叫鶯鳥。鶯鳥以一種叫蒺藜的草籽為食,但這種草籽渾身是鋒利的硬刺,果肉被一層深深的內核包裹著,鶯鳥要啄食到里面的果肉,可不是一件易事。它必須先把草籽頂在地上,又咬又擰,然后頂住巖石,上喙發力,下喙擠壓,直到精疲力竭才能把外殼弄掉,吃到果肉。許多啄不開草籽外殼的鶯鳥被活活地餓死,只有少部分的鶯鳥頑強地生存下來。
科學家對這種鶯鳥做過研究,只有喙長達到11毫米的鶯鳥,才能啄開草籽的外殼,求得生存;而喙長10.5毫米以下的鶯鳥,因無法啄開草籽而活活地餓死。
原來,鶯鳥的生死之門,相隔僅僅是0.5毫米!
面對生命過程中的生死變故,我們是不是也是一只鶯鳥呢?我們的食物就是生命過程里必須經歷的痛苦。那么,為了更好地生存,我們必須學會鍛煉自己的喙!適者生存,這是真理。
那么,就讓我們繼續學習,在不斷地豐富自己的同時,忍住淚水,把痛苦鈣化,成為啄破苦難的長喙,啄出一個屬于我們的新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