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消逝的村莊

近日常讀到一些關于村莊的文字，無非是“消失的村莊”、“漸行漸遠的村莊”、或“越來越安靜的村莊”，如此種種。心竟有些疼，想找到源頭，卻又發(fā)現(xiàn)千頭萬緒，走不出太多的迷茫。

是誰在寫這些文字？是村莊日漸淡出了筆者的視野，還是很多人已經(jīng)遠離了村莊？回頭看時，只剩下些許斷壁殘垣，矗立在孤寂的風中。當然，我并不是在詰問這些文字或作者，自己骨子里也深深喜歡。并由衷地為鄉(xiāng)村有這樣刻骨的牽掛而高興，打心眼里佩服對鄉(xiāng)土記憶深入骨髓的純凈靈魂，也許他們的家鄉(xiāng)已然改變了模樣，不得不在夢里追撫那些溫馨的過往。

一直以來，村莊以寂靜、單調或落后的形象深入很多人的內(nèi)心。于是父母們急了，拼卻老命也要把兒女供出農(nóng)門，然后選擇一個心目中的城市——也許那城市有著天堂般的容顏和伊甸園的風情。幸好，兒女們很爭氣，在把鄉(xiāng)村壓榨得只剩下最后一滴血水后，跳入了龍門。全家人相擁而泣，仿佛那不遠的前方不僅僅代表一個人的幸福與滿足。這種情緒很快會在村莊里蔓延開來：赫赫！瞧人家李家二娃子，真還成了城里人！眉眼里盡是無盡的羨慕。

我見過這樣的“城里人”，有著《老娘淚》里程雨來的智慧和頭腦。那是八十年代初，魯西南的村子可以用一貧如洗來形容。幸好劉家是個沒落的地主家庭，院子里老輩上埋下幾個壇壇罐罐，沒有金銀，倒是有很多人走鄉(xiāng)串戶收購的那種銅錢。劉家老二學習用功，高考落榜不落志，時值三伏，我在村后的小樹林里捉知了，人家在刻苦學習。汗不用說，浸透了衣衫，蚊子和牛虻飛來飛去，身上留下一個個紅腫的包塊。當然，我很羨慕，恨不得自己明天也跟著拼了命地讀書。勤奮終歸有了完美的結局，劉家二小在入伍后的第二年就考上了一所軍官院校，之后晉升、娶妻、生子，無不一帆風順。

劉家高興，整個村子跟著轟動。做爹娘的莫不拿劉家二小來說事：成了，總算成了，這世上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小小蟲（麻雀），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真是應了這句老話，劉家偏偏攤上一個不明事理的兒媳。初時，二小還往家里寄些錢來，節(jié)假日也領著兒子回村看看爹娘。再過兩年，錢很少寄了，一年到頭也看不見回鄉(xiāng)一次。至于原因，不得而知。老隊長說二小興許在機密單位吧，公家人不讓回來。常出門做生意的李發(fā)財就說：保密個球，上次還見領了老婆孩子去了丈母娘家。

劉家老爹死了，沒見到二小回來。

劉家老娘得了白內(nèi)障，常坐在村口喃喃自語：馬兒（二小小名）呀！娘想你。說完，失卻神采的眼睛里滴落老淚兩行。

村里人又說了：考大學啊？！考上就上，考不上拉倒，“光棍兒子更孝順”。很少再有人說“不好好上學就打斷腿”諸如此類的話來。

“常回家看看”大抵是說給兒女聽的，耄耋之年誰不想著兒孫繞膝？村莊也是春去春又回，總盼望著離家的孩子。這一切，村里的老槐樹知道，村里的爹娘也知道，顫巍巍用滿是老繭的手把糧囤掖了又掖，說是給兒女留下些收成。

沒錯，時代的巨輪傾軋著沉實的土地，鋤頭和一些老舊的器物慢慢被歲月的季風銹蝕。也有一些村莊，當發(fā)展需要或被錯誤的大筆一揮，從此消失了容顏，取而代之的是企業(yè)或街道陌生的名頭。但這些應該是少數(shù)，泱泱大國，相信最多的還應該是農(nóng)民。是農(nóng)民就需要土地，就要有一個遮風擋雨的家園。很多簡樸的家毗鄰而居，就成了我們賴以生存的村莊。

早年離去的六爺回了，滿頭華發(fā)。不住地在村子里來來回回，一會撫摸著老槐樹，說著兒時爬上去掏鳥窩擼槐花的情形。六爺說五十幾年了，村子只在夢里出現(xiàn)。那一年同鄉(xiāng)會的一位老鄉(xiāng)回來，帶走了些許家鄉(xiāng)的黃土，每人分了一羹匙。六爺?shù)哪歉奏l(xiāng)土沒舍得一飲而盡，每每續(xù)上一點點，仿佛喝下去就看見了親人，觸摸到了故鄉(xiāng)的模樣，回到了兒時的村莊。也許很多人都能理解，當一個人漂泊了太久，卻找不到回家的方向那種感受。那是一種痛，牽著心，揪著魂，遙望村莊有著“你在這頭，我在那頭”的沉郁和悲傷。

“聽說有周末包機了。”六爺在電話那頭說，六爺?shù)挠H人們很高興，村里的人也很激動。也許電視上說在臺北吃了早餐，乘飛機到上海上班，晚上還能細數(shù)臺灣上空的繁星的日子已經(jīng)為時不遠。直航，很多人期待著，一個古老的村莊將敞開胸懷迎接走了太久的親人，不再是夢。

曾經(jīng)很多時候，我以為村莊累了，隱藏在光陰背后，慢慢老去。碾子走了，父親的平板車破損在院子的角落，風蝕了容顏。也許老就老了，我們不能總是在昏暗的油燈下咀嚼往昔。當然，沒說忘記，“忘記就是背叛”像風一樣鞭笞著我們的心房。執(zhí)著的村莊，水靈靈的鄉(xiāng)村兒女都需要清粼粼的水、藍瑩瑩的天和綠油油的莊稼。也許只有這樣的村莊才更真實，走累了，想家了，就帶上濃濃的牽掛和對村莊的無限深情，揀一個晴朗朗的日子，回家。

走進那永不消逝的村莊，讓心與之一起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