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轉身向窗外的停機坪望去,藍色機身上的KLM三個英文字母讓我全身突然感到一陣透涼,我知道再過一小時,這架波音747將載著我遠離中國而去,遠離,多么無奈而又痛心的字眼,那不是我的初衷。
我只是一個普通的中國人,努力而又艱難地生活著,從岳陽到余姚,然后到北京,再到上海,我一直生活在沉重之中,像大多數人一樣,生活于我是一種沉重的負擔,享受生活是一個熟悉而又遙遠的詞。
多年以來,我就像一葉孤單的浮萍,漂泊不定,不知道下一站在哪,也不知道終點在哪,我傷感過,惶然過,我多么希望有一天能夠停留某處,再也不受風雨的吹淋,再也不受漂泊的凄楚。
我其實有許多機會可以出去,可以賺取豐厚的歐元或者美金,甚至還可以過上美滿而又幸福的生活,但我一次又一次地放棄,因為我不喜歡國外的生活方式,我也無法適應那種面包奶油的飲食習慣。
更重要的因素是因為戀家,家永遠都是漂泊的游子最思念的地方,我的老家在湖南臨湘,那是生我養我的地方,走到哪我都無法忘記。
中午12時57分,波音747騰空而起,此刻上海正下著小雨,云層很厚,看不清地面的景色。其實無須看清,上海是一個美麗在晚上的城市,擁擠不堪的交通,來去匆匆的人流,使得這座城市早已不堪重負,白天的上海充滿了生活的艱辛與無奈,唯有晚上才是美麗的。美麗是因為城市的燈光,天氣晴好的時候,在夜空中俯視上海,那多彩多姿的霓虹燈光讓你頗感心曠神怡,讓你浮想聯翩,一天的疲憊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美麗的燈光點綴了一個城市的繁華,也照亮了一個城市的未來。
飛機進入平飛后,機長報告了飛機的飛行路線,我們沿途將飛過北京、蒙古、西伯利亞、丹麥,最后抵達目的地阿姆斯特丹。飛機上的乘客并不多,我坐在左邊靠窗的位置,那正好位于機翼的中心,視野有限,為了能夠更清楚地看見地面,我拿上自己的行包,坐到后面一個右邊靠窗的位置。
我的目光緊盯著小電視機屏幕上顯示的飛行狀態,但畫面很快被電影所取代。我心底的一根弦突然被深深觸動,我迫不及待地將荷蘭空姐喊了過來,問她飛機什么時候飛越中國的國境線。
不知道荷蘭空姐是沒聽懂我的話還是沒有思想準備,她說她不知道。
“那機長應該知道吧?”我又問道。
她依舊搖搖頭,說機長也不知道。
“麻煩你將那個中國女孩喊過來!”我想起這是荷航和南航的聯合航班,機上還有二位中國空姐。
一位染黃了頭發的中國女孩很快走過來了,她大約二十歲左右,個子并不高,戴著一副近視眼鏡,看上去有點清瘦。
她問我什么事情,我告訴她我想知道飛機離開中國的時間。
“這個我知道。”她微笑著答道,“二個多小時。”
“你誤解了我的意思,我不是說飛機在中國領土上飛行的時間,我是問飛機什么時間飛越國境線。”我的聲音并不大,但每一個字都說得清清楚楚。
“你問這個干什么?”她一臉的驚訝,顯然她同樣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的思想準備。
“想看一眼國境線,看一眼我們的國家!”我緩緩說道。
“我不知道!”她的回答讓我非常失望。
“幫我問問機長,他應該知道的!”
“他也不知道吧?”
小女孩的話讓我有點不高興,我語氣再次急促起來:“機長不知道,他還敢來中國?他眼前的儀表盤上就有經度和緯度顯示,他會不知道?”
“那我幫你問問吧,你真的這么想知道準確的時間嗎?”她看來還是不太明白我為什么問這個問題。
我當然想知道準確的時間,我當然想在飛機飛離國土的時候向下看一看,最后看一眼我們的國家,看一眼那美麗的土壤。
從小生活在中國,從小讀著書本上那些愛國的故事,雖然沒有機會仿效壯士斷腕、忠臣死節的高風亮節,但那些故事卻已經在我心中深深扎根,它們讓我深深懂得:既然生在了這個國家,你就永遠是這個國家的子民,無論你走到哪里,即便你的言語變了,即便你的生活習性變了,但你血管里流動的血不會改變,生你養你的祖國不會改變。
愛,是一個沉重的詞,不會因為加了眾多的形容而變得更沉重,也不會因為受了別人的誤解而變得輕飄,愛永遠是發自內心的感受,那種感受只有自己才知道究竟有多沉重。
我可以自豪地說:我愛我的祖國,她有一個美麗而偉大的名字:中國!她雖然多災多難,但她永遠堅強不屈;她雖然并不富裕,但她卻溫柔善良;她胸懷壯闊,她海納百川……
所以我愛著她,就像孩子愛著自己的母親,此刻我就像一個正欲遠離母親而去的孩子,依依不舍,還想多看一眼母親的慈愛的身影。
飛機掠過長城,長城是防御的代名詞,是弱小的保護線。我想起一個民族發展與壯大的艱辛歷程,在五千年時光流中,中華民族就像一個飽經滄桑的女子,最美麗的年華都用在縫補戰爭的創傷上,她一次又一次治愈分裂的痛楚,然后變得更加強大,更加堅忍不拔。五千年過去了,如今她變得更加成熟,更加堅強,她知道要想更好地保護她養育的兒女,她就必須足夠強大,足夠堅韌。
然而災難似乎永遠不會遠離,她又一次遭受陣痛,那是何等的痛楚啊,這段時間她正用心編織一個盛世的游戲,她希望她所有的兒女都能夠快樂參加,然而山崩地裂的痛楚瞬間傳遍她的軀體,許多她深愛著的兒女從此離她遠去,來不及向她說聲再見。
“汶川”是她身體上流血的地方,那一天她是那么的痛啊!我看見堅強的她流淚了,但她很快擦干眼淚,因為她眾多的兒女都在安慰她,幫助她。而她也清楚地知道她是母親,她需要堅強,需要讓那些活著的兒女們感到在她的懷中依舊安全。
她用她的堅強和博愛很快慰平了受傷的心,讓一個國家的子民們突然站到一個前所未有的團結高度,就像高山絕頂的青松,在歷經風霜雪雨的洗禮后,手拉手傲然而立,讓全世界都為此震驚,為之愕然!
我看到了灰褐色的土壤,土壤是民生之本,古代帝王流亡的時候,多會帶一包生養的故土在異國他鄉供養。因為看到土壤代表著國家,每每看到了土壤,那些落魄的王孫似乎就看到了遙遠的故鄉,就看到了復國的希望。他們深深懂得,只要土壤還在,就有生息的可能,就有創造奇跡的可能。
每一次遠離中國而去,我都會戀戀不舍,盡管我知道我很快就會回來,但我心中卻還是會產生一種遠離的失落。那是一種莫名的感覺,我無法說清,也無法明白為什么會產生這樣一種感覺。在異國他鄉,我總是夢見黃褐色的土壤,夢見滔滔的黃河兩岸稻花飄香,夢見巍巍泰山之巔春如舊綠如藍,夢見村前的樹下,白花蒼蒼的老娘身影佝僂,探著身子遠望。
“如果有一片云/帶著泥土的芬芳/在我的眼前輕輕飄落/我知道,故鄉離我已經久遠……”這是我去年寫的一首詩,那一晚坐在電腦前,思鄉的情緒折磨著我,想著想著就不經意地敲出了,也許它本身不夠華美,但它卻是我內心的真實寫照,最能詮釋我那種故土難離的心結。
我知道,不是所有的中國人都會有我這種心結,有些人甚至難以理解。只是我不需要過多的解釋,因為這是我自己的感受,一種切切的感受。
那位女孩子再次走了過來,遺憾地告訴我她的同事試圖聯系機長,但機長很忙,無法接聽電話。我相信她的話是真的,她不是乘務長,她只能要求荷蘭乘務長幫她詢問。這已經夠了,因為她的皮膚,她的語言,她流著的血都和我一樣。
“你是第一個問我這個問題的人!”她輕輕地說道,“很抱歉沒有幫上你的忙!”
我望著她笑了,告訴她沒有結果就沒有結果吧,只要我們還是中國人,這就夠了!聞言她也笑了,笑得像三月的桃花一樣美麗,一樣燦爛。
“我一定會弄清楚飛機什么時候飛越國境的!希望下次還能碰到你。”臨走時她這樣對我說。
“你不必一定要碰到我,我希望你能碰到另一個問你同樣問題的中國人。”我向她揮揮手。
我靠著小窗,下面是茫茫沙漠,沙漠中蒸發的熱浪隨處可見,就連機翼好像也受了感染,熱浪蕩漾。進入了戈壁,國境也就越來越近了,而我就快飛離國土,再一次踏上異國他鄉。
如果沒有遠離多好,如果人生不需要為了生活而奔波勞碌多好,那樣我就可以天天陪伴在母親的身邊,不再承受思念的痛苦!
就這樣想著,就這樣看著,時間在一點點地、慢慢地消失。
我的視線從窗外收回,無意間看到小電視上飛行狀態圖恢復了:一只昂首挺胸的雄雞氣宇軒昂,她的上面是一條黑線,黑線外是蒙古戈壁,747的機頭正無限接近黑線。
國境線!我突然一陣激動,我轉頭向窗外看下去,茫茫大漠,我無法看到圖上所示的黑線。我拼命睜大眼睛,努力搜索著,僅僅只是為了找到縈繞心中的那根線么?我這樣問自己。其實我知道,我無法分清地面的國境線,那只是一個深深扎根在我心中的概念。
越過了這根黑線,中國就已經在身后了,從此在我的夢中了。我這樣想著,眼淚不由自主就流了下來。
別了!中國!別了!母親!兒子已經遠離,但兒子還會回來,因為我的家在中國,我的根在中國!
畫面上顯示飛機已經飛過國境線,我知道這一路,我要做的就是躺下睡覺,或者欣賞沿途的風景。
如果沒有遠離多好,回頭時,我已經淚眼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