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像

我斷言：來紹興的游者，尤其是女性，一定會去瞻仰市中心軒亭口的秋瑾紀念塔、登臨府山西南峰的風雨亭（1）、拜訪城南和暢居36號的秋瑾故居，去了解她的生平業績，而后在更廣闊的空間里，尋找她的影子，因為這是我的親身體驗。

說來，我與秋瑾先生是有較大的緣分的。還是在上小學前，一次與父親到其同事家串門，在他們的話語中捕捉到了先生（以下均如此稱呼）的名字。盡管有許多不明白的話語，但從他們贊嘆的語調、欽佩的神態以及事后自己的詢問中，了解到了她是比花木蘭、穆桂英還厲害的大英雄。特別是有關她的一件事兒可以說給童年的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曾經在自己的面前或腦海中閃現過無數次的“電影”：她在日本時，一次因為某件事，那里的留學生意見不統一，正在相持不下的時候，秋瑾一個箭步躍上講臺，“刷”地從筒靴里抽出一把刀，往桌子上一插，厲聲說道：“如果有人回到祖國，投降清朝，賣友求榮，欺壓漢人。就讓他吃我一刀！”剛才還是一片嘈雜的會場，頓時鴉雀無聲，留學生們都向她投去了敬佩的目光。為此，自己曾在受到小伙伴欺負時，幻想有人會像她那樣立馬出現來主持公道。同時，也盼望有個類似的機會，自己能夠挺身而出，嘗嘗做一回英雄的滋味。為了表達自己的這種心理，不知有多少次像當初大人說到她時，挑起大拇指，繼而挑起兩個大拇指，還有一種意猶未盡的感覺。盡管沒有如愿，但在“學習”她的有關方面，自己還是很滿足的。

在我的記憶里，往年一到夏天，父親擔心我們起熱痱子，就把我和二妹都剃成分發頭，這對我來說，太不情愿了。不僅剃頭的當時流眼淚，而且頭幾天，按鄰居小霞姐的話“嘴撅得又能掛油瓶子了”。根本不敢出屋，上一次廁所，還得做賊一般先東張西望，而后貓著腰狠往回跑。更談不到出去玩了，小伙伴三番五次地喊出去“打背子”、“跳房子”，都以“鬧肚子了”或“腦袋疼”為理由打發了。一天，外面又有人喊出去玩，我自然又是“老調新彈”了，話剛說完，一個叫臭妮的小朋友闖進來了，大聲說道：“你咋誆人呢？我在門縫看半天了，剛才還活蹦亂跳的！”當時自己一愣，嘴嘎巴一會兒，也沒道出一個字來。倒像一個小偷被當場按住了手，窘得哭了起來。自知道了先生愛扮男裝后，情形就不同了，剃完頭，找出自己最心愛的衣服穿上，拿塊布，把布鞋擦了又擦。又端著鏡子一遍遍地照，那意思是看看像不像英雄的樣子，然后，如一只小鳥般地飛出去。按小霞姐的話：“這家伙，腰板挺得溜直，一臉自自豪豪的，像要去演戲一樣”。面對小朋友好奇的目光，不僅不羞澀了，還給她們講為什么要這樣，攛噠她們也如此這般。

還有，從前兩年始，一到冬天，父母擔心我在外面玩時冷，就讓穿上母親小時候的一件長棉袍，這更是我不愿意接受的事情了，疑問不僅是“其他小朋友不穿，為啥偏讓我穿呢？”更重要的是以為這件袍子不是母親的，而是舅舅的。因為我看到一張發黃的照片，上面的男子都穿類似的衣服，以為他們在騙我。自從知道先生愛穿男裝后，便在離冬天還早的時候一遍遍地問母親，“啥時候才能到冬天哪？”終于在盼星星盼月亮中盼來了較冷的天兒，便急切切地穿上了棉袍，還學照片上人的打扮，找出一件平時的制服套在上面，戴上紅花平頂的棉帽子，出門了。現在想來，大有招搖過市之意。當走到往大市場去的西街時，從路北的胡同里竄出幾個要出去玩的“小蛋子”。印象最深的是，他們先瞠目結舌的樣子，那意思“哪來的？”接著就圍過來，其中一個大聲地問：“你到底是丫頭是小子？”“是小子！”我理直氣壯地回答。 “不！是丫頭片子，她家就在那邊住！”其中的另一個邊指點邊說。“你瞎說，就是小子！我家才不在東邊哪，在西邊！”接著我倆兒一句頂一句地犟著，后來他急眼了，伸過手來要摘我的帽子。這下自己可慌了，如同眼看天要塌下來一樣，以極快的動作，用雙手捂住腦袋，撒腳就往家跑。剛跑幾步，又猛地窩過頭來，往相反的方向折，差點來個趔趄。原因是想證明家不在那面，自己是個真小子！直到跑了很遠，他們的“哈！假小子嘍！嘍……嘍……”還似雷鳴般地響在耳邊。

由于先生會舞劍，“我啥時能有一把劍呢？”也成了自己的最想。因為不知是個什么樣的東西，就反復地問父親，這才清楚它的大致模樣：像一把又長又細的刀，兩面都有刃。在自己的一再要求下，父親答應有出差的機會時，如碰到就買回一把。于是幾乎每天他要下晚班時，都跑到縣大院門口去等，當在盼望中出現他的身影時，迎上去的第一句話就是“爸，明天出差嗎？”結果，失望得很，一直不見機會。后來，去了農村的奶奶家，碰巧隔壁的兒子要娶媳婦，有位木匠師傅給做箱子、柜子。見他給幾個男孩子做了木猴（陀螺），就聯想到自己想要的那把劍，一再請奶奶去求求這位師傅。奶奶去了，自己愿望終于實現了。高興得別說白天不離手，晚上也放在身旁，攜它一起進入夢鄉。一天，自己感冒了，夜里起來折騰幾回。為了讓我睡好，奶奶把劍暗中拿開了。待我又醒了時，一摸劍不見了，便“嗷”的一聲叫了起來，將奶奶驚醒，她趕緊起身用雙手按住我，嘴里喊爺爺道：“不好了，孩子抽了！”原來她以為我被燒得驚厥了。有劍了還得舞哇，這就更難了，連父親也想象不出先生是怎樣運用它的了。只好把我們于電影中看到的我軍戰士在戰場上刺殺日本鬼子的動作的感覺交流一下，然后操作，幾乎是一個動作的前后左右重復。但有一點是值得肯定的，因為有榜樣的力量，有潛在著的敵人，動作很用力，自然多了幾分氣勢。就這樣一件事兒讓我獲得了學習先生初見成效，已“身懷絕技”的感覺。以至1965年上高中后，學校組織女同學以毛主席的《為女民兵題照》為主題的軍事訓練，自己感覺當年的學英雄舞劍終于派上了用場，大有“如虎歸山 ”之勢，將手中的那把貨真價實的刺刀槍使用得滿地道。用體育老師的話“動作干凈、有力，像女民兵颯爽英姿的樣子。”還有幾次讓我在大家面前做示范，當時別提有多高興了。記得第一次被老師肯定后，放學后，嘴里哼著不是調子的調子邁進了家門，可能這是從來沒有的事情，連幾歲的妹妹都發現了問題，神秘地在母親耳邊說：“你看我大姐樂的，準是又打一百分了，讓老師給夸沒皮了。”

隨著年齡及見識的增長，隨著將一本《秋瑾集》反復讀就，才意識到，先生之所以著男裝、騎馬、舞劍等，是以夸張的男性化生活姿態向男尊女卑的傳統社會挑戰。雖然自己兒時對于先生某些行動的學習，完全是一種模仿，但向往英雄的出發點是值得肯定的。同時，清楚了先生偉大在她是中國婦女解放先驅者、杰出的民主革命家。益發增強了敬仰之情。

轉眼到了1968年，作為老三屆的一名畢業生，該下鄉插隊了。由于當時，爺爺年邁，母親疾病纏身，父親在離家幾十里地的干校學習。街道允許我家三個初、高中畢業生中可暫時留下一個，因為較沉重的家務負擔，只能是自己當仁不讓了。從開始，見其他同學們背起行囊奔赴農村，心里就悵悵的。不是不愿意為家人服務，是覺得自己被前進的列車甩掉了，落伍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乃至不時有了似“熱鍋上的螞蟻”的感覺了。在這段時光里，除了毛主席有關教導的昭示外，先生的名字在腦海里出現的次數是較多的，就像一個人在最郁悶的時候，就愿意和自己最信得過的親人、朋友訴說一樣。特別是她的那句“人生處世，當匡濟艱難，以吐抱負，寧能米鹽瑣屑終乎其身乎？”的名言發揮了巨大的作用。自己斷定“我的未來就是這句話的反動！”所以無論自己扎著圍裙圍著鍋臺轉、或是拎起泔水桶喂豬、還是做收拾衛生等其他家務的時候，往往條件反射一般，“柴米油鹽！柴米油鹽！”就在耳邊響起來。不僅如此，仿佛暗中有個人不但故意使用著極具諷刺性的語調，而且還像奶奶對孩子不滿意時，用大煙袋一下下點得一樣，讓你失魂落魄。更要命的是還有一個“最讓人恐怖”的場面：一個灰頭土臉，頭發像老鴉窩的家庭主婦，綰著白里子的大棉襖袖子，上面黑的程度幾乎超過了黑襖面，且油亮油亮的，周圍是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有拉在炕上，小狗正呱唧、呱唧給舔屎的；有淚眼巴嚓地拽住她的衣襟要干糧的；有兩個在一旁拳腳相加，喊爹叫媽的；隨著門吱嘎一聲，又進來一個遢拉著鞋兒，抹大鼻涕的……總之將自己過去看到的有關現象及聽到他人描述的情形集中起來，還有過之而無不及。想著、想著，隨著“我的天哪”，便趕緊閉上眼睛。然后就給自己提出這樣的問題：“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還要念書？為啥在家里人口多，生活困難時，不考中專，卻選擇高中？”當家里沒人的時候，按姑姑的話是“沒少抹眼淚蒿子！”

在這段時間里，背誦先生的詩篇，也是自己“打發日子”的一個精神支柱，其中原因自然是詩的內容所迸發的強烈的愛國主義思想及英雄主義激情了：“莫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龍泉壁上鳴”、“身不得，男兒列，心卻比，男兒烈”、“一腔熱血勤珍重，灑去猶能化碧濤”等等。讓人驟生“巾幗不讓須眉”的振奮。尤其一首《失題》：“登天騎白龍，走山跨猛虎。叱咤風云生，精神四飛舞。大人處世當與神物游，顧彼豚犬諸兒安足伍……”仿佛是專為了將自己從“叫雞打狗”的“迷途”中呼喚出來而賦就的一般，一掃自己“不得志”的消沉。這樣，自己幾乎抓住了一切空閑時間，用此來轉移、排解自己的郁悶。開始母親還挺理解，可能太專注了，有兩次她不快地說：“再念找個背人地兒，別在人前人后整天窮叨鬼！”更逗的是一次家人都出去了，在我看來這是天賜良機，開始慷慨激昂地朗誦她的詩篇，待累了時，便閉上眼睛，小聲吟詠，如同私塾先生一般。說來也巧，就這么一個場面，還引出一段故事。第二天，表姐的婆婆來串門，開門見山地對母親說，“上回我給燕子保媒，你說孩子的心思是下鄉鍛煉。這回她拜師學徒了，就和老張家小二對象得了，人家是中專生，這年頭打燈籠都難找呢！”一席話把母親造愣了，見此，她又說道：“這還有啥瞞人的，孩子趕明兒當個大夫，能吃一輩子飯，大家都替她高興哪！”原來她昨天來過了，從西窗戶看到我搖頭晃腦，嘟嘟囔囔的那一幕，以為我在背中藥四百味和“十八反”呢，又見沒有別人，就悄悄走了。這件事兒當時在我家曾幾次引出一片笑聲。尤其是我更愿意一遍遍去想當母親告訴她“那是燕子在背詩”時，她那驚訝、遺憾、乃至有點尷尬的表情，也許好一會沒合上嘴呢，更是不知笑了多少回。

終于，自己盼望的投身到改天換地的實踐中去的日子臨近了，原因是我的一個妹妹被抽回城里上班，可以代替我承擔家務了。但當時思想斗爭卻很激烈，除了父親外，沒有人支持我的想法，理由都很“充分”：“女孩子都二十好幾了，還下啥鄉？”“現在也不像當初，不下不行，蔫沒悄動地待到底得了。別人找這樣的機會都找不到呢。”“識文斷字的，將來在街道找點事兒做多安穩，臨秋末晚的連熱乎飯（指抽調回城）都搶不上了。”等等，還有前來說親的沓然而至。最讓我動心的是，還是母親的反對態度，她除了舍不得我離開外，最主要的原因是擔心我去了農村就回不來了，一輩子扎根在那里了，那樣她會內疚一輩子的。父親與我的勸說都抵不過她對女兒的關切。給人的感覺，過一天，她的憂慮、焦急就增加幾分。對于本來就多病的母親，自己很心疼，不忍心決然離去。怎樣能過了母親這一關呢？自己幾乎絞盡了腦汁。一天，突然眼睛一亮，想到了一位救星：自己的啟蒙老師趙景云。她在母親心目中很有地位：利落、剛強、有眼光。背后母親沒少提起她，把她視作女中豪杰了。于是自己前去找她“解圍”，不巧，她到上海去探親了，得一些日子回來呢。那時又沒有電話聯系，也不便天天去等。自己就想到寫一封信送過去，老師回來就可以看到了。信寫得很長，因為以先生為榜樣的基調，頗具“抒豪情，激壯志”的色彩。按老師的話說“自己被感染得都要插上翅膀，飛向廣闊的農村了。”老師認真做了能夠說服我母親的思想準備，前后來我家幾次，講今比古，自然先生是其中的“主角”了，同時還搬出歷史上《觸龍說趙太后》來做“配角”。母親終于松口了，自己當時的感覺真可謂“夜不能寐，浮想聯翩”。

當自己乘坐的奔赴農村的汽車駛上公路的那一刻，仿佛體會了先生登上東渡日本之船時的感覺，眼前的畫面是萬朵紅霞飛舞，一輪朝日噴薄而出，無數只海鷗展翅飛翔，萬頃波濤中千帆競發……一種躍躍欲試，大展宏圖的情懷、境界油然而生；先生的“只身東海挾春雷”脫口而出。

待走上工作崗位后，一次在從鄉下返縣城的公共汽車上，一位中學生模樣的姑娘主動和我打招呼，自己表示了眼拙，記不起來了。對方卻肯定我不認識她，但她認識我，那是因為她熟悉我的一篇文章，自己就更驚訝了。她卻娓娓道來，我這才如夢方醒，原來趙老師將我當年寫給她的那封信當作范文在我的師妹、師弟中傳閱了，其中有關內容是：“遙想當年，秋瑾為了求得婦女的、民族的解放，與封建家庭決裂、拋舍一雙兒女、東渡日本，可以想見，她戰勝了多少來自四面八方的輿論？！當她得知徐錫林犧牲，江浙起義告吹時，毅然放棄逃生的機會，抱定‘就讓我做中國女界為革命死難的第一人吧’的決心；當她走上刑場的時候，沒有眼淚，沒有悲哀，只平靜地、深情地環望了鄉親們，她又戰勝了多少世俗、平庸？！可以說，在追求解放的問題上，她面對八荒荊棘，義無反顧地一步步踏上去，留下了一串串血跡斑斑的足跡……如今在黨和毛主席的領導下，婦女解放早已超越了當初拋頭顱灑熱血的階段，需要的只是堅持、熱情、貢獻。在這樣的時候，我還猶豫、懦弱，畏葸不前，被時代所拋棄，倒退到所謂的相夫教子中，‘女子無才便是德’中，甚至三寸金蓮的匍匐中，如何面對毛澤東思想的雨露滋潤？如何面對農村火熱的三大革命斗爭的聲聲呼喚？如何面對秋瑾先生給予自己的啟迪、影響？自身解放的步子邁不出去，如何談及在中國革命、世界革命中發揮半邊天作用，為將馬列主義的旗幟插遍五湖四海而奮斗終生？我將永遠銘記‘秋瑾何為而生哉，彼生于自由也。秋瑾何為而死哉，彼死于自由也。自由為彼而生，彼為自由而死’的名言，為婦女進一步解放的自由，為婦女自身理想與作為的自由，沖出一切思想牢籠，飛向廣闊的空間，做一只搏擊藍天的雄鷹。”

朋友，在紹興這里，你看到芳草鮮花，會想到這是先生的碧血肥沃與點染；你看到滔滔的流水，會想到這是先生的辯才與詩韻；你看到突兀的山巒，會想到這是先生的形象與氣魄……不僅如此，你還會看到她時或與大禹在談論以天下為公，與陸游在馳馬競劍，與徐渭在探討詩文，與魯迅在交流東渡收獲，與徐錫林在慨嘆祖國的今非昔比……

秋瑾先生，我心中永遠的偶像。

（1）取秋瑾“秋風秋雨秋煞人”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