遷墳

德壽過世后，繼任族長德山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給福慶遷墳。

福慶三年前去世的。福慶姓唐，理應(yīng)葬黃龍崗上。黃龍崗上是唐氏亡者墓場。福慶不葬崗上，葬崗下。崗下是片亂墳場，地勢低，水汽大，只葬無名尸或外姓人。大唐莊唐氏亡者，不葬崗上有過。除福慶外，還有一個。德虎。德虎是漢奸。槍斃的。

德壽不同意福慶葬崗上，福慶只能葬崗下，是東北角的一塊水草地。德壽是族長。族長說話算話。有人反對，最終還得按德壽意見去安葬福慶。反對者去找二族長德山。德山與德壽一個輩分，他倆能說上話。喝酒時，德山說了福慶的事，還遞了請愿書。請愿書上有很多大唐莊人簽名。德壽很生氣，撕了請愿書：想反了？一個外姓的種，能入唐家宗譜？能進(jìn)唐家祖墳？

福慶母親坐在墳地上，從早到晚，木木的，老人不說一句話。莊上女人陪她也悄悄落淚。她們心里有面明鏡，她們不相信德壽的糊涂話。雖然福慶父親去世很久，福慶才出生，但女人們依然堅信福慶就是唐家的后人。

德山也堅信福慶是唐家的后人。

所有大唐莊人也這樣認(rèn)為。德壽除外。

福慶童年過得苦，但有出息。福慶是大唐莊第一個大學(xué)生，第一個高官。福慶是市院檢察長。福慶很重感情，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事都當(dāng)自己的事來辦，為鄉(xiāng)親們做了不少實事，修了路，建了水塔，還翻新了村小的舊校舍。那年，新任鎮(zhèn)長攤派興建“小外灘風(fēng)景區(qū)”。群眾有抵觸情緒，為保證完成指標(biāo)，鎮(zhèn)長通知各學(xué)校：家長不交款，孩子們不準(zhǔn)進(jìn)課堂。德壽去找鎮(zhèn)長說理，鎮(zhèn)長不見，德壽很生氣，掛個電話說：福慶你回來。第二天，福慶回來了，十多輛車，停滿打谷場，陪同的有縣委書記、有教育局長、還有數(shù)家媒體記者。福慶啥也不說，四處走走，與鄉(xiāng)親們握握手。不久，“小外灘風(fēng)景區(qū)”計劃就泡湯了，孩子們又回到了課堂，鎮(zhèn)長也被撤換了。

從此，再也無人輕視大唐莊的能耐了。大唐莊的人很有臉面，很風(fēng)光，甚至有點囂張，說話更比外莊人響亮三分。孩子們都會對外莊人說，知道不，唐福慶檢察長是我們大唐莊的。

麥子收后，大唐莊的水稻苗下不了地。沒水。大旱。串場河流域不斷發(fā)生搶水事件。德壽安排人，在河口打了攔水壩。下游的范莊派人開壩，雙方干了仗，動了棒，又動了刀。一刀扎透左胸。范莊死人了。

刀是福龍扎的。福龍被公安機(jī)關(guān)抓了。

福龍上警車時，昂著頭。福龍是德壽的孫子。他不怕。大唐莊有人。

德壽給福慶打電話：福慶你回來。福慶沒有回來。德壽又打，福慶忙，仍舊沒有回來。德壽只得進(jìn)城找福慶，福慶也沒見德壽。秘書說去省城開會了。

德山說，這事是大事，別為難孩子了。

德壽說，這雜種，有能耐了。

福龍被判了死刑。

福龍的死刑秋后執(zhí)行，然而秋前，福慶的死訊卻傳到大唐莊。消息說，福慶在重案組，負(fù)責(zé)一樁重大經(jīng)濟(jì)案件，案件涉及某高層人物。朋友勸福慶離開重案組，但他沒有。他說，這案件要一查到底。福慶死在一家賓館里，三天后才被發(fā)現(xiàn)。偵查人員說，謀殺。

福慶的骨灰被送回了大唐莊。

德壽說，他不是唐家的種，不得入黃龍崗上！

德山流下兩行淚水：悲夫，吾族！

三年后，族長德壽過世了。德山說，大唐莊不是不辨是非的宗族，弘揚(yáng)正氣，除暴安良是吾祖的祖訓(xùn)，福慶是唐氏宗親的驕傲，我們不能屈了這孩子，遷墳！

遷墳儀式很隆重，老輩們都說是大唐莊有史以來的最高規(guī)格。六個嗩吶手，十二人樂隊，十八個永寧寺和尚。大唐莊的同宗男女來了，范莊來人了，其他外姓的也來了，披麻戴孝。崗下原先沒有道，溝溝坎坎，先一天就有人用推土機(jī)把道整了，推倒一片油菜地，直通崗上，道上鋪了砂石，又鋪上紅地毯，“封桐堂”的五色族旗，風(fēng)里飄揚(yáng)。

福慶兒子撲通跪在德山膝下，淚流滿面：山太爺啊……山太爺……

德山抱住孩子的頭：孩子快起來，不用跪，山太爺對不住你們家三代人，屈了你爸啊。

山太爺……山太爺……孩子前額觸地，泣不成聲。

鞭炮響了，嗩吶響了，誦經(jīng)聲也響了，紙錢當(dāng)空飛撒，八位壯漢一聲號子，福慶靈柩從土坑里抬起，和尚前邊開道，一行人踏著紅地毯，緩緩向黃龍崗最高坡走去，一步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