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強正坐在電腦前趕寫一篇綜合消息,記者部的電話響了,電話是蔣總編打來的。蔣總編說:“志強,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好的。”張志強答應一聲,放下電話,一路小跑上了三樓。
自打張志強成為《松泉日報》的首席記者后,蔣總編就不再叫他“小張”,而改稱“志強”了。張志強以為蔣總編召見他,一定是為了那篇調查報告的事。這幾天,他一直惦記著他的那篇調查報告,那篇兩千多字的稿子雖不是“十月懷胎”,但也沒少耗費他的心血。為了采寫這篇稿件,他足足花了兩個星期的時間,調查走訪了上百人,光整理、打字,就忙了大半個晚上。在這篇題為《企業破產之后》的調查報告中,他引用大量數據,披露了本縣一家大型國有糖業公司破產之后,國有資產的流失情況。稿件上個星期就送審了,不知什么原因,蔣總編給壓下了。
張志強來到蔣總編的辦公室門前一看,銀灰色的鐵皮門虛掩著。自打他進報社以來,覺得蔣總編辦公室的門總是關著的,他每次來見蔣總編,敲門都要超過三下后,才能聽到蔣總編有氣無力地說一聲“請進”。這次,門居然沒關,顯然是留給他的,但他沒有貿然進去。他在門外站定,調整好呼吸,輕輕地敲了三下,聽到蔣總編說了聲“請進”后,他才推開門走進去。蔣總編正低頭看稿件,張志強以為是看他的那篇調查報告,叫了一聲“蔣總”后,便抻著脖子看了一眼。蔣總編抬起頭,朝他笑了笑,指著旁邊的沙發說:“坐吧。”
張志強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覺得蔣總編的“笑”里好像隱藏著什么。直覺告訴他,蔣總編這次找他不會是什么好事,可究竟是什么事,他一時還摸不著頭腦。
張志強像一個被班主任叫進了辦公室的小學生似的,忽然局促不安起來。他小心翼翼地走到沙發前,坐下。蔣總編從老板臺后面站起來,拿起桌上的一個文件夾,把稿子壓在下面,然后走到飲水機旁,拿起一個紙杯,又從旁邊的茶葉盒里倒出幾粒茶葉,接了大半杯開水,轉身,放到張志強面前的咖啡色玻璃茶幾上。蔣總編這一連串的動作,張志強并不陌生,不過,那都是在蔣總編接待上面的頭頭兒時看到的,作為報社內部的人,別人是不是享受過蔣總編這樣的待遇他不知道,他可是第一次。憑經驗,張志強可以斷定,蔣總編不是要跟他談調查報告的事。張志強記得清清楚楚,蔣總編在會上強調過,一般的稿件,由業務副總編把關;超過千字的大稿子、言論稿子、批評稿子,由他親自把關。可以發的,他會直接簽字;沒簽字的,那就是沒通過,至于“槍斃”的原因嘛,大伙兒也沒必要追問,有必要解釋的,我自然會解釋。蔣總編還說,松泉縣巴掌大的地方,你這邊一扯耳朵,他那邊的腮幫子就動彈,況且我們是一級黨報,作為總編輯,我必須站在講政治的高度上來把關定向……看著紙杯里的“毛尖”一個個神氣十足地懸在水面上,張志強想,蔣總編要和他談的事,要比那篇“調查報告”重要得多。
張志強捧起茶杯,輕輕吹開茶葉,呷了口茶說:“蔣總這茶真好,味兒正。”蔣總編笑了笑,沒說話。張志強放下茶杯,抬臉看著蔣總編,等待他開口。他知道,這個時候不能急著問,也許“沉默是金”用在這里正合適。
蔣總編抬腕看了看表說:“離下班還有一個小時,你回去收拾收拾,馬上跟我下樓,車在樓下等著呢,咱們去見見王經理。”聽說要見王經理,張志強高興了,因為蔣總編說的王經理,就是糖業公司的老板。看來,蔣總編要帶他去糖業公司核實情況,那篇調查報告有希望啦!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站起來說:“我回去關了電腦就下樓。”快走出蔣總編辦公室的屋門時,張志強回過頭問:“要帶相機和采訪本兒嗎?”蔣總編搖了搖頭,示意他不用。
黑色“桑塔納”載著蔣總編和張志強直奔縣城東邊開去。大約過了五分鐘,張志強發現車行的方向不對,去糖業公司應該向北走,小車怎么向東開呢?他想提醒司機,可蔣總編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身板挺直,目視前方,應該不會錯的。眼看車出了城區,張志強實在憋不住了,向前探著頭問:“蔣總,咱們這是去哪兒?”
蔣總編沒回頭,說:“酒店。”
“不是要去糖業公司嗎?”張志強疑惑地問。
“都幾點啦?這工夫去公司,哪還有人呀?”
張志強成了丈二的和尚,不知道蔣總編葫蘆里頭賣的什么藥。大約過了二十分鐘,小汽車停在了“富豪春酒樓”門前。
張志強知道城東這家“富豪春酒樓”。雖然他沒來過,但他知道是縣公安局刑警大隊長的小舅子開的。“富豪春”在縣里的名氣不小,不過,名聲不太好聽。沒容張志強多想,王經理和辦公室李主任已經上前握手了。看樣子,王經理和李主任已經在樓前恭候多時了。賓主一邊寒暄,一邊推推讓讓地上了電梯。
走進七樓的套間一看,張志強就知道規格不低。張志強在記者部工作十多年了,尤其是被命名為“首席記者”后,好多重頭稿件都由他采寫,他也沒少上大小飯店吃喝,但像眼前這陣勢,還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回。說話間,餐桌上已經擺好了六個涼盤:鵝肝、鴨舌、鳳爪、大馬哈魚籽,外加兩個青菜,紅的血紅,綠的翠綠。看著就讓人有食欲。不過,張志強心里有些忐忑。這種不安,不是來自蔣總編,也不是來自王經理,更不是來自酒店奢華的環境,而是來自蔣總編和王經理兩個人的交談。
王經理說:“蔣老弟你這無冕之王可真難請呀,我們李主任說話不好使,是吧?要不是我親自出馬,還請不動你呢!”
蔣總編說:“不是我難請,我這幾天忙得是焦頭爛額呀,要不早就找你搓兩把了。方明這兩天也手癢了,正好咱們幾個老同學好好‘切磋切磋’。”
蔣總編說的方明,張志強認識,是縣委宣傳部的部長。看來,王經理不是一般人兒啊!方部長和蔣總編是什么人物?一位是縣級的主管領導,一位是縣報社的一把手,王經理跟兩位領導是老同學,而且交情很鐵。
王經理又說:“方明打麻將太臭,就會點炮兒。那天我給你打電話,你說在外面開會,沒工夫,我還以為你讓哪個妹子給纏住了呢……”
“你可真能抬舉我,拿我當你哪?”
王經理在蔣總編的肩上砸了一拳,兩個人都爽朗地笑了。李主任也在一旁夸張地笑起來,張志強沒笑。他心里暗怨自己愚鈍,早知道王經理和蔣總編有這層關系,他的那篇調查報告也許就不寫了,即使寫,也不會寫成現在這個樣子。
包間內,除了糖業公司辦公室李主任和張志強外,沒有外人。兩位“領導”聊得正歡,六道熱菜也上齊了。清蒸龍蝦、豆豉扇貝、鮑魚燉盅、紅燒鹿鞭,外加一燉一湯,燉菜叫“鄉村一絕”:主料是玉米、土豆、茄子、南瓜;湯菜叫“情同手足”,聽了服務生的介紹才知道:主料是甲魚和松花(蛇),說這兩種動物原本是一種,是同胞兄弟,甲魚本來就是蛇,它所以成了甲魚,是因為它穿上了“馬夾”,穿上馬夾后就再也不能大大方方地活著了,于是,整天縮著頭,把尾巴夾得緊緊的。服務生說,這道湯,女士喝了,補血補氣,美容養顏;先生喝了,滋陰壯陽,延年益壽。
“這么多菜,就咱四個吃?”蔣總編笑著問。李主任舉起雙手,“啪啪”連拍兩下,立即從門外進來一位服務生。
“告訴前臺,客人齊了,上小姐——訂好了的。”李主任吩咐。
王經理笑笑,對蔣總編和張志強說:“二位今天別忙,咱們好好放松放松……”
有四個如花似玉的小姐加盟,酒桌上的氣氛立馬就活躍起來,小姐們各自“認”了自己的“客人”,親昵地坐在身邊。小姐管客人叫“老公”,除張志強外,客人管小姐叫“老婆”。不知道的,還以為真是一家人呢,只是年齡差得大了些。
更讓張志強開眼的是,酒,要一家一家地喝,“老公”喝不了,“老婆”代勞;菜,不要自己親手動筷,由“老婆”送到嘴里。張志強結婚快十年了,他的老婆從來沒這樣伺候過他。
剛開始,張志強有些拘束,面對一桌子好酒好菜,他卻沒有一點兒胃口。
張志強的母親死得早,是父親既當爹又當娘把他拉扯大的。張志強上高中時,每個星期回家一趟,為的是幫父親干點活兒。返校前,父親總是給他弄些咸菜帶上,芥菜絲、蘿卜條、辣白菜,凡是能下飯的,全給他帶。那時候,學校食堂的白菜湯才一毛錢一碗,但張志強舍不得買,更不用說吃炒菜了。張志強知道,父親在家也只是靠咸菜和大醬下飯。那時,他父親的身體就不好,一到冬天就喘得厲害。有一年冬天,父親早早起來給張志強做飯、炒咸菜,怕吵醒兒子,他就沒敢開燈,摸黑兒貼大餅子時,手被鐵鍋燙起一溜大泡。后來化膿了,得了凍瘡,一到冬天就犯病,鉆心地刺癢。張志強看見父親的手,心疼得直掉眼淚。
李主任主陪張志強。李主任說了,菜可以不吃,酒一杯都不能少。小姐見張志強臉紅了,就緊著給他夾菜。五杯“瀏陽河”下肚,張志強就不像先前那樣拘束了。再看蔣總編,臉色紅潤,精神飽滿,禿頂的大額頭上泛著油光。陪他的小姐更是溫柔得可以,不光一口一個“老公”地叫著,還自告奮勇替他喝了三杯酒。三杯酒喝完,那個小姐就不像原來的樣子了,坐到了蔣總編的大腿上不說,還用雙手勾住蔣總編的脖子,一副小鳥依人的模樣。
見酒喝得差不多了,李主任拍拍手,提議每人講一個段子,活躍活躍氣氛。
四位小姐像是排練好了似的,齊聲響應,嗲聲嗲氣地說,好呀好呀,邊說邊鼓起掌來。
王經理先帶頭,他抓起一張餐巾紙,仔仔細細地擦了擦嘴,左手摟著小姐,大聲說,我講的是我們老家的事兒。我們老家呢,是個小山村,村里有一家兒,只有老兩口兒,倆人兒很有特點:丈夫是個瞎子,看不見;媳婦兒呢,是個啞巴,不會說話,但是他倆的耳朵都好使。日久天長,這兩口子就有了他們自己特有的一套交流方式。說是這天吃完早飯,兩口子待在屋里沒事兒,就聽到村外傳來一陣鞭炮聲。丈夫大聲問媳婦兒:“哪兒放炮呀?”媳婦兒不會說話呀,聽見丈夫問她,就湊到丈夫跟前,伸手在丈夫的屁股上摸了摸。“后溝兒呀,”丈夫明白了,接著問,“后溝兒誰家呀?”媳婦兒抓過丈夫的手,在自己的前胸摸了摸。丈夫說:“啊,二奶家呀——二奶家辦啥喜事兒啦?”媳婦兒轉過身,和丈夫背對著背,撅起屁股蹭了蹭。“哈哈!定(腚)親啦——二奶家誰定親啦?”媳婦兒伸手到丈夫的襠下捏了捏。丈夫笑了:“啊,是二蛋子呀——二蛋子跟誰定親了呀?”媳婦兒拉過丈夫的手,在自己的襠下摸了摸。“哎喲!和大鳳(縫)子定親啦……”
王經理邊講,大伙兒邊笑。王經理自己不笑,張志強忍著,也沒笑。段子剛講完,四個小姐已經笑得喊肚子疼了。
“給我揉揉呀,快點兒呀!”盡管張志強一再暗示陪他的小姐“老實點兒”,但那個小姐還是拉起他的手,往自己的肚子上按。
笑夠了,李主任張羅喝杯酒,然后非要請蔣總編也講一個。蔣總編說:“我哪會講段子呀,不行不行。”王經理說:“我講完了你不講?罰酒罰酒!不講喝三杯。”沒辦法,蔣總編清了清嗓子說,那我就講一個吧,我講的是我當老師時發生的事兒,也是真事兒。說有這么一天,一個小學生放學后回家做作業,遇到幾個解詞不會了,就去問爸爸。他的爸爸呢,正坐在桌前跟鄰居打麻將,哪有閑心管孩子的學習呀。孩子問:“爸爸,老師留作業,解詞不會。”
“二萬!”爸爸打出一張牌,心不在焉地問孩子,“說,啥詞不會?爸爸告訴你。”
“奉獻?”孩子小聲問。
“傻B!”爸爸說。
“第二個詞是‘勇敢’。”孩子又說。
“勇敢?勇敢是虎B!”
“那,瀟灑呢?”
“牛B!”
小孩子嘛,記性好啊,爸爸的解釋他全記住了。第二天上課,老師檢查作業,這個孩子高高地舉起了手,老師就叫他回答。
老師問:“奉獻是什么意思呀?”
“傻B!”
“嗯?”老師大吃一驚,接著問,“那勇敢呢?”
“勇敢是虎B。”
“什么?你再說說瀟灑?”
“瀟灑是牛B!”
老師一拍桌子,大聲問:“誰教你的?”
“我爸爸。”
“那你爸爸是二B!”
蔣總編最后這句,把大伙兒逗得前仰后合,一屋子人笑翻了天。蔣總編也咧著嘴笑了起來。
張志強從來沒聽過蔣總編講段子,平時,他想聽蔣總編說句笑話也是不大可能的。小姐邊笑,邊撲進張志強的懷里,一只手在身下偷偷地捏張志強的大腿,張志強順勢趴在小姐后背上,笑得摘下眼鏡擦起眼淚來。
要不是多喝了幾杯,下面的“節目”張志強可能就不會參加了。中午老婆打電話告訴張志強晚上早點兒回家,讓他經管兒子。可這酒一多,就有些身不由己了,加之蔣總編興趣正濃,他也不好張羅走。說說笑笑,時間已經不早了,張志強以為該結束了。他哪里知道,序幕剛剛拉開,好戲還在后頭呢!
服務生按李主任的吩咐,打開了音響,關了大燈。霓虹燈閃著曖昧的光,像一條條多彩的蛇,在每個人的身上游走,大伙兒的心仿佛一下子被這些彩蛇拉得更近了。唱歌,手拉著手唱。跳舞,肚貼著肚跳。一轉眼,十點多了。
醉了,肯定是喝醉了。事后,張志強曾這樣安慰自己。如果不是喝醉了,他會那樣做嗎?如果不是喝醉了,還有別的理由嗎?人往往就是這樣,自己做了荒唐的事,過后也懊惱,但是懊惱過后,總要給自己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至少得找個借口,似乎只有這樣,才心安理得。雖然張志強事后并沒有心安理得,但借口他還是要找的。
歌罷舞罷,四位先生依依不舍地告別了熱情的陪酒小姐,又來到地下一樓的華清宮——洗澡。
沖完澡,套上薄如蟬翼的短褲,再穿上特制的寬松的浴服。服務生將張志強領進休息室。休息室是個單間,不大,只有一張床,一個茶桌,茶桌上擺著幾樣小吃,看不清是什么,壁燈朦朦朧朧的,發出淡粉色的光,好像給整個房間罩上了一層柔柔的薄紗。空調開著,屋里很涼爽。墻上掛著一臺大大的電視機。服務生將電視機打開,說了聲“先生請休息”,便退了出去。
電視里播放的是錄像。先是海灘和椰林,景色很美。忽然鏡頭轉向了室內,一個黑皮膚的男人和一個白種女人在一起,一絲不掛,鏡頭是關鍵部位的特寫。張志強剛剛沖去一身“火氣”,此刻又被電視里的鏡頭給撩撥得熱血沸騰了。過去他只是聽人說過A片,還沒親眼看過呢。
幾分鐘過后,張志強就覺得口干舌燥,呼吸也加快了。正在他想入非非時,門開了,一個妙齡女郎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
“先生好!”女郎笑著鞠了個躬,“我是來為李主任尊貴的客人服務的。”
張志強的心“怦怦”地狂跳起來。那女郎上身只穿個乳罩,乳罩又瘦又小,只能遮住乳頭兒,大半個奶子明晃晃地暴露在外面。他下意識地抓過毛巾被遮蓋著自己的身體,還試圖下床去關電視,被小姐攔住了。他緊張地說:“不不,我不要服務,不要……”
“喲喲!我又不是大老虎,就算你是個小和尚也用不著怕嘛,我還能吃了你呀?——李主任把小費都付完啦,先生要是嫌棄我,我就再去給您叫來一個,不過呢,她可沒有我溫柔喲……”女郎的聲音很好聽。張志強聽著,仿佛酷暑天吃了杯五彩冰淇淋,不光清爽,還有一絲香香甜甜的味道,那味道很撩人,讓人有一種品嘗的沖動。
張志強仔細端詳著面前這位女郎:二十來歲,全身上下到處都充滿著誘人的活力。
“哥——”女郎捏住張志強的手,順勢坐在床邊上,柔聲說,“我給你按摩按摩吧,既解乏,又醒酒。”說著,便將已經坐起來的張志強放倒在床上,隨手褪去短裙,解下乳罩……床上的動作和電視里的動作呼應著。
“哥哥真棒!”完成了全套動作,女郎一邊吻著張志強,一邊呢喃著夸贊。
過了一會兒,電視上又換了一對兒。張志強拉過小姐,說我還要。
“明天再來嘛,”小姐抬腕看了一下表說,“還有五分鐘我就得走了——到‘鐘兒’了。”張志強這才明白過來,敢情這“服務”是有時間限制的。
小姐輕吻一下張志強,就像風一樣飄了出去。張志強這才清醒過來,還沒品味快感,就懊悔起來:我這是怎么啦?
張志強臨上大學時,父親就囑咐過他。父親說,外面的女孩子就好比蕁麻葉兒,是萬萬碰不得的。父親還說,碰了,就會耽誤你的前程。張志強記住了父親的話,大學四年,他把精力全用在學習上,年年得一等獎學金。結婚那天,父親囑咐他說,這回,你有自己的女人了,外面的女人全都成了蕁麻葉兒,懂嗎?張志強說,爸,你就放心吧,我懂。
可是,今天這是怎么啦?我都做什么呀!父親去世還不到一年,難道父親的話就作廢了嗎!他真恨自己。
走出“富豪春酒樓”時,一陣夜風吹來,張志強心中的懊惱和悔恨隨風飄散,代之而來的是舒爽和愜意。
“剛過十二點,去哪?”坐進出租車,蔣總編好像余興未盡,大聲問。
“燒烤城,怎么樣?”王經理說。
張志強坐在司機后面的座位上,他像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心里虛虛的,低著頭,一言不發。
這是一家開業不久的燒烤店,大廳很小,里面全是單間。張志強被服務生領進“花妹家”,蔣總編進了“小紅家”,王經理和李主任去了“娟子家”和“秀英家”。
“花妹”微笑著將客人迎進單間,讓座,倒茶,柔聲問:“先生是第一次來吧?”張志強說完“是”,馬上注意到,這個花妹雖說沒有剛才那個女孩兒性感,也比不上陪酒的那個小姐迷人,但是用“楚楚動人”來形容她,一點兒也不過分。張志強好像今天才注意到:這些女孩子,個兒頂個兒地水靈,個兒頂個兒地性感十足,個兒頂個兒地讓人心驚肉跳。他剛喝了兩口茶,服務生便將啤酒、肉串擺到桌上。花妹拿起一串烤肉,用餐巾紙擦一下竹簽的頂端,遞給張志強。“給,味道很好的。”說著,麻利地打開啤酒,斟上。
張志強真的餓了。在酒樓光喝酒了,一口主食沒吃,再加上剛才一通折騰,肚子空空的。他剛咬了一口烤肉,門就開了。王經理在“娟子”的陪同下,笑容可掬地走進來。
“敬杯酒!”王經理高門大嗓,顯得很興奮。花妹和娟子說了聲“先生慢用”,就退了出去。
“怎么樣老弟?還滿意吧?”王經理夸張地笑著,老朋友似的。
張志強靦腆地笑笑,點點頭。王經理小聲說:“老弟呀,做你們這行的苦啊,整天東跑西顛起早貪黑,寫呀寫呀,不容易喲——這是大哥的一點兒心意。”說著,隨手將一個厚厚的信封推到張志強面前。
“這……”張志強說,“這不行,這……我不能要。”
“天知地知你知,我不知——拿著。”王經理把“我不知”三個字說得很重,然后聲高八度,說:“來,敬咱們的無冕之王一杯——干啦!”
兩杯相撞,聲音清脆悅耳。“咕咚咕咚咕咚”,一大杯富含泡沫的淡黃色液體灌了下去。
張志強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時,墻上石英鐘的指針已經指向凌晨兩點了。老婆和兒子睡得正香。他悄沒聲地溜進衛生間,上上下下洗了個遍,又坐回到沙發上。
屋里靜極了,連自己的心跳聲都聽得一清二楚。“撲通撲通”,急促而有力。張志強已經記不得前前后后喝了多少酒,也不記得是怎么上的樓,更不記得自己是怎么用鑰匙打開的房門,只記得是和蔣總編同坐一輛出租車回來的。在樓下,蔣總編還特地下車送他。下車后,蔣總編拉起他的手,說了句什么,他想不起來了。不過,蔣總編拍了他的臂膀,這個,他記得清清楚楚。他從來沒見過蔣總編拍過哪個下屬的臂膀,當然,更沒拍過他的臂膀。但是今天,不,就是剛才,蔣總編拍了他的臂膀。這說明什么?說明蔣總編器重自己呀!其實,蔣總編一直對他不薄,張志強心里有數。
去年記者節那天,縣委宣傳部表彰全縣優秀新聞工作者,會后,報社單獨召開了會議。就是在那次會議上,剛剛榮獲“優秀新聞工作者”稱號的張志強被報社命名為“首席記者”。頒發證書時,蔣總編握了他的手,但是,沒有拍他的臂膀。他覺得,今天可不一樣了,顯然,自己和蔣總編的距離更近了。
忽然,張志強的眼前又一次出現了那篇調查報告。那篇稿子交給蔣總編后,他就一直惦記著。蔣總編遲遲沒簽發,他又不好催問,但他的眼前常常出現那篇稿子。稿子里融入了他的心血呀!
自打成了“首席記者”,張志強沒有一篇“瞎稿”。就是之前,他采寫的稿件也很少有被“槍斃”的。那篇調查報告“泥牛入海”后,他幾次產生要找蔣總編問個究竟的沖動,但他沒有勇氣,也覺得那樣做不妥,只好等著。
今晚,不,是昨晚,昨晚他才知道,王經理和蔣總編是同學加“麻友”,他倆又都是方部長的老同學……那篇調查報告還能見報嗎?他伸手從上衣口袋里掏出那個信封,好重呀!他抽出來看了看,是一沓嶄新的鈔票……張志強不敢往下想了,他也不想再往下想了。他把信封放在茶桌上,雙手抓起頭發。唉!這一晚上,自己都做了什么呀!
張志強坐不住了。他從沙發上站起身,在方廳里踱著步。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張志強覺得累了。停下腳步,他的目光落在沙發后面墻壁的相框上,相框里是父親的遺像。張志強靜靜地站在父親的遺像前,思緒又飛到了從前。
張志強的父親是一位本本分分的農民,當年上戶口時,他給兒子取名叫“志強”,是費了一番腦筋的。這個目不識丁的農民,不希望自己的下一代像他一樣,至于應該是個什么樣,他也說不清楚,但有一點他知道,那就是,他的兒子一定要有志氣,一定要剛強。張志強沒讓父親失望,從小學到初中,他一直品學兼優。初中畢業時,張志強是以全鄉第一名的成績考上縣重點高中的。高二那年冬天,他星期六那天回家時天還晴著,可第二天早上卻下起了大雪,那雪下得那個大呀,他從來沒見過。在東北,下雪天,尤其是下大雪的天,一般是不刮風的,可那天卻刮起了大風。雪借風勢,風助雪威,好像是在有意難為張志強,直到他一步步走到學校,大雪也沒有一點兒停歇的意思。張志強走進教室時,棉襖、棉褲都被汗水濕透了,衣服外面結了一層白霜。同學們都愣住了:張志強成了雪人!好多同學都覺得奇怪,張志強家離學校最遠,路又難走,可他從來沒遲到過。更讓同學們驚訝的是,張志強后來居然考上了東北師范大學。
張志強的動力主要來自他的父親。從小到大,父親教育他時說的最多的話就是“人間正道是滄桑”。張志強到縣報社工作后,經常在外面吃吃喝喝,父親生氣地說:“志強啊,以后少在外面‘吃野兒’,香了嘴臭了屁股,啥用?……不管到啥時候,你都要記住:人間正道是滄桑!”
父親的話,張志強忘了嗎?沒有,他永遠也不會忘記!
恍惚間,張志強看見父親的遺像在動!沒錯,父親的眼睛眨了一下!他揉了揉眼睛,瞪大了眼睛仔細看,相框里的父親一動不動,還是那樣慈祥,慈祥地看著一臉愧疚的兒子。
張志強只覺得兩腿發軟,一屁股癱坐在地板上。霎時,淚水模糊了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