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刀李

剃刀李的剃頭鋪不能算大，大概也就十一二個平方米吧。這剃刀李的剃頭鋪也有些年月了。剃刀李祖祖輩輩都是干剃頭這一行的，在遷來末鎮前就早已經干上剃頭這一行了。到剃刀李這一代是第幾代，這就連剃刀李也都說不清楚了。剃刀李從老剃刀李手頭接過剃頭這門技藝，老剃刀李又從老老剃刀李手中接過剃頭這門技藝。再往前推想，剃刀李就覺得沒有什么意思了。

老剃刀李和老老剃刀李的剃頭技藝到底怎么樣，這在末鎮大概也就只有老末鎮人或老老末鎮人才能夠說得清楚了。但是剃刀李的剃頭技藝卻是有目共睹的，這就像從末鎮旁邊流過的這條瀟河，那是一點都不會有假的。剃刀李剃頭的技藝，那簡直就是不擺了。有一年，從末鎮外面來了一個人，身邊還帶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娃兒。這個七八歲的小娃兒的頭上戴了一頂松松垮垮的綠帽子。剃刀李一看見這父子倆就想笑。小娃兒的父親見剃刀李笑，自己也就跟著笑，但樣子卻很像是在哭，沒準哭都要比這笑還要好看呢。笑過以后，做父親的就說話了：“您就是剃刀李師傅吧？我可是找到您了?！碧甑独钫f：“你找我有啥事，我只管剃頭，只管刮胡子?！弊龈赣H的說：“我找您就是為了剃頭，就是為了給我這小娃兒剃頭呀！”說著就把那頂松松垮垮的綠帽子，從那個七八歲的小娃兒的頭上摘了下來。這回剃刀李不僅沒有笑，而且還暗暗地抽了一口冷氣。

原來在這個小娃兒頭上長了一種很奇怪的瘡，每個都有拇指大小，一個腦殼上怕長了十好幾個，這瘡個個發紅，也發亮，而且被很均勻地散落在頭上，就像是在雨天冒出來的毒蘑菇。做父親的說：“我這小娃兒長這瘡都快半個月了，越來越嚴重。剛才在你們末鎮診所去找易太醫，結果易太醫說，這個病能治好，不過你先要去剃刀李的剃頭鋪，讓剃刀李把頭發剃下來了才好治。最好是一根頭發都不要剩。”剃刀李聽了這話，就直在心里叫苦，這易太醫是要害我呢！剃刀李說：“這個頭我怕剃不了，你還是去另找別的人剃吧！”做父親的就愁苦著一張臉說：“又有誰的剃頭技藝能和您比呀？就算是我在求您了！”這是剃刀李至今為止遇到的最難剃的一個頭了。剃刀李第一次拿起剃刀來沒有從前那么從容。那一天，剃刀李的光頭上不斷地冒著汗，手心里也在不住地冒著汗。這樣的一個頭讓他足足剃了兩個小時才剃完。在剃刀李都快要站不住了，手都快要拿不穩剃刀了，他才終于削盡了這小娃兒頭上的最后一根頭發。當他削盡最后一根頭發，重重地癱坐在一旁，看著那一頭的指頭大的毒瘡沒有半點損傷，頭發卻一根也不剩時，他不僅沒有半點自得，心中卻是還在暗暗后怕呢！做父親的這回牽了頭上長瘡的小娃兒的手，向剃刀李千恩萬謝，然后就出門去找易太醫抓藥了。

關于這剃刀李的剃頭技藝，末鎮沒有一個人不夸說好的。比方，他給剛滿月的嬰兒剃頭，嬰兒不僅不會哭鬧，而且還會呼呼睡去。末鎮有一個女人，生下一個孩子總是沒完沒了地哭鬧。在外面張貼“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啼郎，過路君子念一遍，一覺睡到大天亮”。但是還是不行。于是這個女人在某一個夜晚，當孩子在自己的懷里哭得昏天黑地的時候，就想到要抱著孩子來找剃刀李剃頭了。剃著剃著，這孩子果然就不哭了；又過了一會兒，竟枕著母親的兩個胖奶甜甜地睡著了。從此以后，這個孩子就不再夜啼了。還有，剃刀李給人刮胡子，從來都是讓客人坐直了，然后把剃刀伸過來刮，要不了幾分鐘，客人下巴頦兒上的胡子就被刮得精光了，整個下巴頦兒早已被他刮得發青發亮。哪像有些剃頭佬，非要讓客人仰躺在躺椅上，這才能刮。讓人叫絕的還有，剃刀李每當感到自己的頭發有些長，頭皮有些發癢時，他便會在打發走最后一個來剃頭的客人以后，對著墻壁上的鏡子，來給自己剃頭和刮胡子。也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會有空來讓自己盡情地享用一回自己的技藝。

和往常一樣，剃刀李這會就靜靜地耗在他自己的剃頭鋪里。剃頭鋪里飄散著只有被他剃下來的頭發才會有的毛發味兒，還有就是頭皮上的那種汗腥味兒。這味兒剃刀李聞了都有三十來年了，也早已經習慣了這種味兒。如果哪天他要是聞不到這種味兒，那他會非常難受的。可是最近一段時間，剃刀李總覺得這種味兒是越來越淡，是越來越虛無了，他好像都搞不清楚這到底是哪兒出了毛病。剃刀李看到自己這間黑不溜秋的剃頭鋪，確實是有些陳舊了。柜子上放著的十幾把剃頭刀，有些都好久沒有用過了。他又看看那把供客人坐著剃頭用的楠木轉椅，也都頗像是一個棄婦，有好長時間都不曾有男人來碰過。還有那塊供他擋刀的皮帶，也是在一旁下垂著，剃刀李輕輕地走過去，拿起一把剃頭刀就在皮帶上擋了起來，他聽見剃頭刀在皮帶上游走時發出的“嗞嗞”聲，他就最愛聽這種聲音了。剃刀李又在鏡子前站定了。這塊鏡子原本是用來給來剃頭的客人照的，那些客人照了也從來就沒有說過不滿意的話，這從另一個側面也照出了剃刀李剃頭技藝的高超。這面鏡子玻璃呈黃色，剃刀李以前也沒有太在意，現在這么一照，他才感覺到自己的一張臉蠟黃，也不知道是鏡子本身還是自己的臉就是這樣，這讓剃刀李著實嚇了一跳。剃刀李甚至還頹然地坐在楠木轉椅上。他弄不明白，以前末鎮人少，過往行人不多的時候，他的生意卻很不錯，現在末鎮的人已是越來越多，過往行人也在增加，可是到他這里來剃頭、來刮胡子的人，卻是越來越少了，生意也是越來越不濟了。

中午，已經有點昏昏耗耗的剃刀李，忽然看見開咪咪發屋的小咪咪從二度梅的余香飯店里出來，手頭端著一碗飯一邊吃著一邊回她的咪咪發屋。剃刀李好像一下子就被觸動了某根神經，倏地一下就從楠木轉椅上彈了起來，弄得楠木轉椅很不情愿地“吱嘎”叫了一聲。小咪咪已是驚恐地望著剃刀李，涂得血紅的很好看的嘴唇張得大大的。良久，小咪咪才問：“李叔，吃過午飯沒有？”小咪咪從來不稱剃刀李為剃刀李，自然也不會稱剃刀李為師傅。她稱剃刀李李叔。

小咪咪對剃刀李的這個稱呼是頗有些講究的。稱剃刀李這明顯不禮貌，盡管末鎮人差不多都是這么稱呼的，但是這小咪咪卻不。小咪咪覺得，這樣稱呼會有失她做姑娘身份的。那么為什么也不叫剃刀李師傅呢？這是因為小咪咪開發屋并未師從剃刀李，而且論技藝，小咪咪已是遠在剃刀李之上。剃刀李雖然能夠把一個人的頭發剃個精光，但是小咪咪卻能夠把一個人的頭發弄得卷曲起來，就像流經末鎮的瀟河水的波浪，要多講究就有多講究。就沖著這一點，小咪咪都不會稱剃刀李師傅的。稱剃刀李為李叔，小咪咪也未必就心甘情愿，但無論從年齡上講，還是從輩分上講，也都是應該的。而且這樣稱呼還透著這小咪咪有教養，并非像某些末鎮人所說的那樣，就只會是一個瘋丫頭。

剃刀李被小咪咪的這一聲“李叔”弄得立刻就沒有了脾氣。他又一屁股坐到了楠木轉椅上，他甚至還聽到楠木轉椅發出了一聲輕輕的嘆息。剃刀李說：“還沒有，不過我還不餓。”小咪咪說：“李叔，那我就走了?！碧甑独罹涂匆娦∵溥鋽[動著她包了牛仔褲的緊繃繃的兩瓣屁股走過去了。剃刀李甚至還聞到從小咪咪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只有年輕女人身上才會有的香味兒。剃刀李想，這種味兒肯定是不屬于末鎮的。在末鎮，開剃頭鋪從來都是男人干的，更確切地說，就是他剃刀李，老剃刀李，還有老老剃刀李才能夠干的。那個味兒，便是被削下來的各色人等的頭發味兒，從各色人等那頭皮上冒出來的汗腥味兒。又哪里會有從小咪咪身上散發出來的，這種能夠讓人心煩意亂的香味兒?。?/p>

最初小咪咪要在末鎮開咪咪發屋，剃刀李也沒有太在意。他甚至還萌生了要看一個姑娘是怎樣來開這剃頭鋪的好奇心。剃刀李想，哪個男人會把自己一顆尊貴的頭拿去讓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弄來弄去，這又會成一個什么事嘛！但出乎剃刀李意料的是，小咪咪的咪咪發屋開起來以后，還真的就有模有樣。先前是一些小伙子要理發、要刮胡子，都屁顛屁顛地往小咪咪的咪咪發屋跑，再也不來光顧這剃刀李的剃頭鋪了。這剃刀李也還想得通。年輕小伙往年輕姑娘開的發屋跑，這除了理發、刮胡子，沒準還想在人家小咪咪那里占點便宜呢，因此這都想得通。最讓剃刀李想不通的是，原來都在他這里剃頭、刮胡子的一些歲數老大不小的老頭兒，也都要往人家小咪咪開的咪咪發屋跑，這又是為什么呢？在這個時候，剃刀李才知道這小咪咪確實厲害，也才真正體會到了什么是孤獨。

下午了，剃刀李終于等來了一個剃頭的客人，一個年輕的小伙子。這個小伙子看上去有二十來歲，大熱的天，卻很不合時宜地戴著一頂綠帽子?？腿诉M來就對剃刀李說：“李師傅，請您給我剃個頭?！碧甑独钫f：“現在的小伙子不是都很喜歡往咪咪發屋跑嘛！你來我這里干什么？”年輕的小伙子說：“您是說咪咪發屋，我可是不敢去的，我怕人家笑話我?！碧甑独钫f：“笑話你，笑話你什么？”剃刀李就看見這年輕的小伙子慢慢騰騰地摘掉綠帽子，在他面前，立刻就露出了一顆很奇怪的人頭。剃刀李驚異地看見在這年輕小伙子的頭上，有一塊一塊的拇指大小的地方都沒有長頭發，能夠很清楚地看見白森森的頭皮，而生長頭發的地方頭發又非常好，黑亮黑亮的。對于這樣的一個頭，只能說是奇丑無比了。剃刀李似乎這才弄明白了這年輕小伙子不敢去咪咪發屋剃頭的原因。要真敢去，那沒準就會被小咪咪打出她的咪咪發屋的。

年輕的小伙子說：“李師傅，其實我還是要感謝您的。十多年前，我頭上長毒瘡，我爹帶著我來末鎮看易太醫，易太醫要我先剃掉頭發，才好給我治瘡。后來我們果真就找到了您，還是您為我剃的頭。很遺憾，我爹要是早點帶我來找您剃頭，早點治瘡，我也許就不會落下這么多丑陋的瘡疤了。不過總算還是把命保住了，要是再來晚點，這命怕就沒啦！拿生命和這丑陋比，這丑陋又算得了什么！”年輕的小伙子說到這里，并沒有絲毫的怨懟，有的只是對生活的感激。

剃刀李聽年輕的小伙子這么一說，便依稀記起了十多年前他曾經剃過的這個很特殊的頭。正是他剃下來了這樣一個頭，才使他成為末鎮人的一段傳奇。也使剃刀李的神奇被越發的妖魔化了。但是現在看來，剃刀李的剃刀即使再神奇，再怎么被他操弄得出神入化，但他還是同樣不能免除這年輕的小伙子腦袋上的丑陋，就像他不能阻止小咪咪在末鎮逐漸取代他這剃刀李一樣。丑陋的依舊丑陋，風光的照常風光，這并不能因為你是剃刀李就會有絲毫的改變。

剃刀李讓年輕的小伙子坐在楠木轉椅上，給他系上圍腰。剃刀李見這年輕的小伙子輕輕地抽了抽鼻翼。剃刀李這才更認真地看了看年輕小伙子的打扮，除了他戴的這頂綠帽子有些不合時宜外，其他的一切其實都是很新潮的。難怪他坐上楠木轉椅圍上圍腰，便要不停地抽動鼻翼。都是這頭上的瘡疤害了他，要不他也早就跑去咪咪發屋了，這哪里又還會來到他這剃頭鋪。剃刀李用起剃刀來雖再也不會像十多年前那樣緊張，因為這年輕的小伙子的頭上，現在是只有疤沒有瘡，根本就不怕創傷。剃刀李雖然把一把剃刀使得游刃有余，但是他還是感覺到出汗了，背心頭是汗，使剃刀的手心里也是汗。待剃刀李用剃刀削凈了這年輕的小伙子頭上的最后一縷頭發，他差不多都感覺到自己就要虛脫了。

剃刀李給年輕的小伙子剃完了頭，年輕的小伙子很快就付過了錢。年輕的小伙子正要出門，剃刀李忽然對年輕的小伙子說：“小伙子，你能不能換一頂別樣顏色的帽子戴，戴這種顏色的帽子不好?！蹦贻p的小伙子就笑了。年輕的小伙子說：“李師傅，您說的這個我曉得?？墒俏椰F在還沒有老婆，就是連女朋友都還沒有找到。我這又哪里還管得了什么綠帽子不綠帽子的！”

剃刀李再一次的坐到楠木轉椅上，這時天上的太陽就更斜了。那光線從門洞里斜射進來，剃刀李看見在那光線里有不少的塵土在飛揚，在游走。以前因為忙，也可能是本身就不曾注意過?，F在看到了，這讓剃刀李就更加感到慵倦和散淡。這灰塵也很奇怪，進入光線就能夠被看得清清楚楚，離開光線你就什么也看不見了。剃刀李忽然就覺得他原本就是那塵埃，以前他在光線里，享受到了光線太多的照耀，因此就讓很多人都感覺到了他的存在，甚至還讓很多人都離不開了他；現在他離開了光線，就很少有人記得他了，就像他已經并不存在了一樣。當然他知道其實離開了光線灰塵也還是照樣存在的。

快打烊的時候，剃刀李看見胡髭伯從斜對面的一家個體商店里走出來。手里還提了一瓶酒。剃刀李看見胡髭伯過來就喊：“胡髭伯，快進來坐坐?！焙诓f：“我現在胡子都沒有留了，你還叫我胡髭伯。我又不姓胡?！碧甑独钫f：“你看我喊順口了。……一時半會還真是改不過來?！焙诓f：“改天我再到你的剃頭鋪里來坐，再來請你給我剃頭?！碧甑独钫f：“你今天如果不進來坐，那以后就再不要來了。以后你要剃頭就去咪咪發屋，去找那個小咪咪剃，那姑娘的手耙和，要讓她剃起來那才叫安逸?！?/p>

胡髭伯聽了剃刀李這話，不覺大吃一驚。他真不敢相信，就像他真不敢相信瀟河水會忽然倒流一樣。胡髭伯提著酒，一步就跨進了剃刀李的剃頭鋪，并且一屁股就坐進了楠木轉椅里。然后就對剃刀李說：“剃頭！”剃刀李說：“你不是上個月才剃了頭嗎？”胡髭伯說：“少啰唆，剃頭！”剃刀李就只好操起剃刀來剃頭。他剃得很用心，每一刀都飽含著深情。最后一刀剃完，胡髭伯看見在剃刀李眼睛里已經有了淚水。胡髭伯說：“哭毬啥呢，刮胡子！”剃刀李就又用剃刀去刮胡髭伯下巴頦兒上才剛剛冒出來的胡子。胡子刮完了，剃刀李就說：“你這頭應該是我這輩子剃的最后一個頭了。”

胡髭伯什么話也不說，打開酒瓶就和剃刀李對飲了起來。他們還就著剃頭鋪里的頭發味兒，從頭皮上飄出來的汗腥味兒下酒。盡管剃刀李說這味兒早就淡了，早就變得虛無了，但這會他們卻分明就聞見了這種味兒。他們直到把一瓶酒喝個酒瓶底兒朝天，直到喝到都不會說話了為止。

第二天，剃刀李的剃頭鋪果真就沒有打開。

從此就再也沒有打開了。

年底，在未縣政協編纂的《未縣文史資料》上，在“人物春秋”欄目，就收錄了一篇題為《剃刀李傳奇》的文章。小咪咪沒有被收進文史資料，但她卻被寫進了當年的《未縣年鑒》，被寫進了“創業之星”這一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