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婆的小名叫杏兒,一個很青嫩的名字。
婆出生時正是麥黃杏成熟的時節,太外婆問太外公這女娃子該叫啥名字啊,太外公嘻拉著嘴望著窗外黃黃的麥黃杏搓著巴掌說,就叫杏兒吧。于是,婆就叫杏兒了。
婆慢慢長大,長得很像枚杏兒,水靈靈的,人見人愛。婆也人緣極好,但就是討厭爺。
婆與爺同村同年,是老庚。然而,婆與爺既不是青梅竹馬,也不是兩小無猜。婆還恨著爺呢。
說起來,那還是婆四歲時候的事。
一天,婆的爹媽都上坡去了,婆和爺就在婆院中的杏樹下玩家家。爺得意地從破襠褲中掏出小雞雞“刷拉拉——”滋出一股自來水兒,然后兩人就著尿水和泥巴做飯。婆說搟面爺說做饃,婆說搟面爺說做饃。爺臉就紅了,站起來一聳肩一吸溜鼻子一掌過去,婆就一個仰面八叉倒在地上,且爬且哭且叫道,你等著我叫我媽去,你等著我叫我媽去——
去吧,去吧。爺一副聾子不怕雷的樣子,依然做他的饃,兩手捏住一塊泥片的邊緣一擰一轉,就是一個蒸饃,一擰一轉又是一個蒸饃,把婆看呆了,忘了哭,站在哪兒傻呆呆地張著個嘴,鼻涕流到嘴邊也忘了吸。
從此婆就不給爺說話了;從此爺也不好意思給婆說話了。在我們那兒,那叫記恨。
婆和爺這一記就是十幾年,十幾年中,婆長得更像枚杏兒了,豐豐潤潤的;爺長得則像河邊的大白楊,直標標的。村里人都說這倆娃天生一對地造一雙,配就的。
婆聽了,心里無端地滋生出一種青鮮鮮的滋味,猶如吃了嫩豆角一般說不清道不明,待得一天爺從學堂讀書回來,從門前經過,婆特意拿眼角偷偷瞟了一眼,看見爺也正拿眼在悄悄瞄自己呢,嚇了一跳,急忙低下頭兔子一樣竄回了家。
爺那時還是學生,可山里孩子成熟早,看見粉嫩嫩的婆朝自己望,然后紅著臉跑了,爺的心里那種舒服勁兒,如誰在心里撓了一把癢癢。
婆仍不給爺說話,婆恨那小子太張狂。
爺極力想給婆說話可又找不著機會。
一天,爺拿著一捧麥黃杏興顛顛地跑到婆跟前結結巴巴地說,杏兒,給——好吃著呢。
婆白了爺一眼,說,不吃,我院子有的是。接著又說討厭,然后將眼望著別處且哼著歌,心里覺得很解氣很得意很暢快。
爺灰頭土臉地站在那兒走不是留不是。然后就轉身訕訕地走了,再然后不久就去了更遠的學堂讀書去了。
爺走了,婆心里就空落落的,就后悔那天沒接那杏兒,就后悔那天太傷了爺的臉面,就罵那個人心眼真小走也不打聲招呼,就有了心思。
從此婆就整天坐在杏樹下繡起鞋墊兒來,婆繡著繡著就笑了,就自言自語地說討厭,就向爺離去的大路上望去。一只黃狗在路盡頭跑來汪汪叫,婆心一跳,針尖扎在了指尖上,挑起一粒血珠兒,滴在白布上潤開來,婆就著血跡修幾朵粉艷艷的杏花。婆想,到爺回來時將這些鞋墊兒送給他,那家伙還不咧著嘴傻傻地笑。
婆想著想著又笑了,笑得一院子鳥兒唧唧喳喳地叫。
一年后,婆等回來了爺,等回來愛情,同時,也等來了無盡的思念。
2
爺和婆的婚事,是怎么定下來的,現在已經沒人說得清了。但是,兩人最終和好了,也不知是誰先給誰低的頭。反正不久,爺一抬大轎就接回了婆,惹得全村的小伙子都紅了眼。
婆那時特愛笑,水汪汪的眼睛,很好看,讓人見了,從心里蕩漾起一種柔柔的遐想,仿佛一只小貓,暖烘烘地在心頭拱動。
幾十年后,婆已經過世了,睡在了村子對面的山上。村里的幾個老人講故事,還會講到婆,講到時都會這樣說,而且不停地咂嘴,贊嘆。
爺那段時間在山外教書,假期回來在家里陪著婆。沒事時,婆和爺在自己的房里,唧唧噥噥的,有談不完的話。時常,會聽到婆笑:“怎么的,饞嘴貓一樣?”說完,一甩辮子,跑了出來。留下爺,在房中打轉轉,真成了一只饞嘴的貓了。窗外,傳來婆的笑聲,清凌凌的,水一樣流淌。太婆出來,說:“傻女子,咋樣的?一個勁兒地笑,撿了金元寶啊?”婆這才抿著嘴,忍住了笑
爺假期上坡干活時,婆陪著。婆可以不鋤草,但要站在爺面前,看爺鋤草,或者,給爺唱山歌。她嗓子很脆,歌如銀子,很悅耳。又不肯大聲唱,輕輕地哼著:“三月里哎杏花滿山紅/妹在樹下送情人/問聲哥到哪兒去/哥哎,哥在天邊牽妹心——”
西天的天邊,晚霞醉了一大塊,也映醉了婆的臉兒,嫩生生的,沁著紅暈。
慢慢地,婆開始嘔吐起來,還喜歡吃酸的,特別是青杏。爺問她怎么了,她一笑,臉通紅,說:“書呆子,真正的書呆子。”說完,忙忙地繡起一個小小的紅兜肚,上面有水嫩的荷花,還有一只蜻蜓停在上面。
爺猛地醒悟,知道自己快要當爹了,很高興,抱起婆,在房子里打轉轉,一直轉到精疲力竭時,才一塊兒倒在床上。瘋過了,鬧過了,婆一臉嚴肅地告訴爺:“以后當大人要像大人樣子,快當爹的人了,不要整天像個貪嘴貓兒一樣。”
說到孩子,婆一臉母愛的微笑,仿佛孩子就在身邊一樣。
假期結束,婆就會送爺,一直送到村口,直到不見影子了,心里才空落落地回來。
3
爺再一次回到村里來時,并不是假期,而且神色匆忙。回來后不久,就有一群日本人進山來了,圍了村子,嘰里哇啦的,說要抓一個抗日分子。
這要抓的,就是爺。婆聽了,心怦怦地跳。
爺當時沒地方可躲,就想到了家里的暗窖,在牛圈里,平時放紅薯啊什么的,可以藏藏。爺下了地窖,婆蓋上木板,鏟了一些牛糞倒在板上遮蓋好,跟其他地方一模一樣,然后才忙忙地離開。可剛走出牛圈,迎面就遇到了一個騎著馬的日本兵。婆心里發慌,腿腳發軟,強撐著撒腿就向后山跑。
后山,光禿禿的,沒有樹木,也沒有雜草,在三月響晴的上午,格外顯眼。
婆在前面死勁地跑。后面,那匹東洋馬舍命地追著。一匹馬追一個人,尤其是一個懷孕的女人,那還不容易。婆還沒有跑到山頭,馬已趕到了身后。
婆停住,回過頭。馬上,坐著一個被欲望燒紅了雙眼的男人。
婆拂拂頭發,很鎮定地坐在大石上,眼中露出微笑,很媚人,示意那人下來。那家伙一愣,接著大喜過望,跳了下來,向婆撲去。可馬兒沒有地方綁。婆又用手比劃著,讓他把韁繩綁在腿上。那人明白過來,不停地翹大拇指,按照婆的辦法做了。然后,又一次撲向婆。
婆隨手撿起一塊石頭,向馬兒死勁砸去。那馬吃痛,一聲長嘶,發瘋一樣向山下奔去,拖出一溜的塵灰,一溜的鬼哭狼嚎,引得村里那群鬼子嘰里哇啦地,撤了包圍圈,跟著馬兒追去,一邊打槍一邊叫喊,一直追向山外去了。當一切都歸于沉靜時,婆一頭暈倒在地上。
到婆醒過來,連爬帶滾地回到家,村子里一片煙熏火燎,大人哭小孩叫,有人被打死了,也有房子被火燒了。婆心里發冷,忙跑進牛圈,發現地窖門已經被打開。婆心里一沉,連喊幾聲爺,不見人應,心下發慌,“哇”一聲哭了。哭聲引來了眾人,都心有余悸地圍過來。里面,有一個人,渾身灰土煙塵,正是爺。
爺跑到跟前,問:“怎么啦?怎么啦?”
大家也都緊張兮兮地望著婆,不知道又發生了什么災難。婆臉紅了,低著頭,斂著眼,揉了半天眼睛才說:“我喊了你幾聲,不見答應,以為你被日本人發現了,捉去了呢。”
一句話,讓大家長長松了一口氣。
爺望著村子,望著被燒的房子,還有死去的人,長吁短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夜,爺告訴婆,他要走了,到隊伍上去,打鬼子。
4
爺走的那年,十九歲。婆,也十九歲,梳著劉海,剛過門兒幾個月的孕婦。
婆留爺,留不住。留不住就送爺,送了一灣又一灣,送了一程又一程。婆挺著微凸的肚子,毛茸茸的眼睛里溢滿了淚。
婆說,你就不操心上老下小一家人?
爺低著頭,不說話,走。
婆說,你就不想想自己快出生的娃娃?
爺低著頭,走,不說話。
婆就依著樹,哀哀地哭,哭爺這一走天南海北哪兒尋啊,即使有寒衣也無處送;哭一家人以后怎么活啊;哭沒出生的娃娃還沒見過爹呢。
爺突然站住,低著頭,猛地跪在地上,“咚咚咚”給婆叩了幾個響頭,說,上老下小就托付你了,我這一去要是能活著回來,再還你的情;要死了,來生來世變牛變馬報答你。
婆聽了,哭得更厲害了。婆恨自己命不好,出生在這樣一個破世道;更恨東洋人,沒事不好好過日子,干嘛要跑到別人的土地上殺殺砍砍的。婆對爺說,硬是要去你就去吧,不趕跑東洋鬼子,咱們也過不上安生日子。打跑了鬼子趕快回來,外面花花草草的,千萬別看花了眼,丟了良心。
爺狠狠地點了點頭,走了,帶著婆的思念,走向婆夢也趕不到的地方。
爺這一走啊,天南地北的,沒個準兒。太爺死了,爺沒回來,爺來信說,自古忠孝難兩全啊。爹出生了,爺沒回來,爺來信說,國難如此又怎能顧得上家呢。
慢慢地,爺失去了信息,有人說爺到東北冰天雪地去了。有說爺當大官了,騎東洋馬,后面還有背盒子炮的護兵。還有的說,爺娶了一個好美好美的大學生,蔥一樣嫩,依著爺,旗袍招展高跟鞋叮叮的,好美。
婆聽了,就摟著爹哭,就罵爺,說你個不講良心的,你還救國呢,你連家都不要了,兒子都不要了。你個陳世美,你就不怕包拯的狗頭鍘呀。
太婆聽了,也哭,罵那不講良心的兒啊,你不要娘了,你不能不要媳婦啊,你媳婦容易嗎?我那不講良心的兒啊。
哭夠了,太婆勸婆改嫁,勸婆別再守活寡了。婆搖頭。婆說,活著,是他的人,等他;死了,是他的鬼,還等他。
婆這一等啊,就是幾十年。
幾十年間,太婆死了,爺沒影信。抗戰勝利,爺沒影信。解放了,爺仍無影信。幾十年里,婆的頭發慢慢等白了,婆的眼睛慢慢等朦了。終于有一天,婆等不下去,病倒了,夢中說見到爺回來,騎著高頭大馬。婆說,石頭,你呀,知道回來了?臉上就有了紅暈,新媳婦一樣嬌羞。接著傻傻地笑,笑醒了,又哭。石頭,是爺的小名。
婆喃喃地念著“石頭”,可最終也沒等到爺,死了。死時,讓在腳頭放一塊石頭,說好暖暖腳,一輩子,都沒個人給暖過腳。
婆死后好多年,東北抗聯的事逐漸傳開,爹才打聽到,當年,爺去了關外,參加了抗聯,并成為抗聯地下工作的領導人,為了工作方便,曾與一位女大學生假扮夫妻,住在一處,不久,二人雙雙被日本人逮捕,槍殺于冰天雪地中。
爺死于1945年,死后第二個月,日本人投降,距婆死時,已過去了二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