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建川 收藏百年中國

建川有某種神圣擔當。

此人天生放肆，自負于世。負責建筑二十世紀中國這段最慘烈最陽剛最國家最民族最史詩之博物館。負責告知世人鐵血戰爭男人絕地后生拔寶劍鑄驪歌之豪壯中國血性。負責在商賈錢帛中行走之隱性剛烈隱藏俗世之艱試成真正大事。負責將自己的名字與國家留在歷史的某一地段，某一時間，某一時空，某一世，某一點。

——《國人到此 低頭致敬》

這是兩個看似簡單實際很難的命題，樊建川要做的，和我要做的。

從1900到2000年，中國發生了多少事情？樊建川不僅要收藏這百年中國社會變革下的物證，而且還將投入巨資為它們分門別類建成博物館并向公眾開放。為此，他將自己戶口遷到了安仁鎮，做好了長期“抗戰”的準備。

我要做的，就是在這短短篇幅去描述我所認識的他。

太難。

震撼

我們是在夜里趕到大邑安仁鎮的，這是建川博物館聚落所在之地。正是立冬以前四川盆地常有的雨季。雨并不大，但綿長，一切都濕漉漉的，室外是雨水，室內是濕氣。這樣的季節容易使人心生倦怠，對一切都提不起興趣。

但當我和攝影記者趁著夜色撐著雨傘去到那抗戰英雄群雕廣場時，我們被徹底震撼了。

細雨下，夜色迷蒙中。“中國壯士”四個在花崗巖石碑上雕刻的大字反射著像鋼一樣的光芒，在石碑后面，215尊按真人1:1.2比例打造的鑄鐵雕像以一種不可抗拒的姿態闖進我們的視野：

他們是毛澤東、周恩來、朱德、鄧小平、狼牙山五壯士……

他們是蔣介石、宋美齡、張學良、楊虎城、李宗仁、何應欽……

他們是從1931到1945年里43項重大戰役、戰斗和重大軍事活動中，為中國抗日戰爭做出貢獻的國共兩黨領袖、指戰員以及著名烈士。

他們像秦始皇的兵馬俑一樣站在一起，戰成一個大大的“V”字隊形，站在當年戰斗過的地方，腳下是“東北”、是“西安”、是“重慶”、是“上海”……

如果你還沒被震撼，那你試著穿行在其間，試著去與215尊英雄雕像面對面……

這就是樊建川，他不僅收集歷史物證，而且還原歷史現場，不需要再多的解說詞，給你預留了足夠的思索空間。

接下來的兩天，我一直被震撼著。

上篇關于建川博物館聚落

四川安仁古鎮，是中國百年歷史文化的幾個集中濃縮點。從軍閥割據到川軍抗戰，從蔣家王朝的崩潰到新中國的建立，從“大躍進”到“文化大革命”，從撥亂反正到改革開放的今天，安仁鎮比較完整地記錄了中國百年風云。

仁者安仁，樊建川２００３年一眼相中了這個有著濃厚氛圍的小鎮，占地５００畝的博物館聚落于是在這里落地生根。

之所以名為“聚落”，那是因為這是一個博物館群：以中國“文革”、抗戰和民俗三大主題裂變為25個分館，目前已經開館11個。樊建川說，將來開50個館也說不準，因為，這一百年，我們經歷了太多。他目前的藏品據說已經上千萬件，展出的不過萬分之一！在他那２０００多平方米的倉庫里，堆滿了目前還沒地陳列或者現時尚不能展示的藏品。而且，他的收藏每天都在增加，古舊的物件他收，新發生的意義重大的，他也收，比如最近發生的5.12汶川大地震，樊建川以最快的速度深入震區收集資料、遺物，變形的汽車，甚至鋼筋瓦礫，在震后兩個月即向公眾開放。

建川博物館除了它的藏品和主題撼人心魄外，每個館的設計師也大有來頭：工程院院士邢同和，中科院院士彭一剛，奧運鳥巢中方總設計師李興鋼，中國建筑西南設計研究院總建筑師、副總建筑師徐尚志、徐行川父子，曾任美國國家建筑師協會主席、美國威爾考特建筑事務所創始人Chester A．Widom，日本建筑設計大師、米蘭三年展國際評委、威尼斯建筑學雙年展日本館館長磯崎新……小小的安仁鎮，一個民間博物館，如果不是非比尋常的意義，如何能吸引他們。

尚未建成的日軍館由磯崎新設計，樊建川有意為之，希望這是一個有效的溝通方式。磯崎新的父親是日本共產黨員，當年強硬反對“這場愚蠢的戰爭”。磯崎新受父影響，自愿承擔知識分子責任。他對樊建川表態“你不給錢我也做”。樊建川曾擔憂日本右翼找磯崎新麻煩，73歲的他笑言：“我這把歲數不會考慮這個，我考慮的是道義和未來。”

博物館一般有三大功能：展覽、教育、研究。博物館放展品、收門票，這在樊建川眼里“是無效及糟糕的展覽”——有展覽無教育。他建館的理念“重在教育”。因此，他的博物館不負責講解歷史，想了解歷史，各種書籍應有盡有。他側重故事，每件文物背后的故事。

每一個博物館館都真實地保存著當年的歷史，抗日名將呂正操將軍、前國民黨主席連戰先生、花崗暴動組織者和領導者耿諄老先生、陳納德將軍遺孀陳香梅女士分別為中流砥柱館、正面戰場館、不屈戰俘館、飛虎奇兵館題寫了館名。

書法大師啟功先生生前看了藏品相冊說：“正史出示的證據是主證，你的藏品是為歷史提供旁證。”他遂為博物館題字“旁證”。

流沙河題詩：“傾囊不悔記一痛，剖膽應可鑒萬年。”

東史郎為博物館題字“為中日友好，愿粉身碎骨”。

猛館特寫：不屈戰俘館

這是建川博物館聚落里目前惟一帶著樊建川個人感情色彩的博物館。

“抗俘”，是指抗日戰爭中被日軍戰俘的我軍將士，這是樊建川發明的一個詞匯。他說，這是一個被歷史遺忘的群體——我們長期以來采取了回避、隱匿、淡化、掩飾、失語的集體立場。他們絕大部分未留下姓名，甚至沒有留下一個抽象的數字。是十萬？一百萬？還是二百萬？樊建川說，惟有此詞，能傳達其形象，能意會其魂魄。

這是一個特別震撼人心的博物館，是中國乃至整個亞洲惟一的戰俘博物館，每一張歷史照片，每一處陳列設計，無不沖擊和顛覆著深受中國傳統文化精神影響的整個亞洲的戰俘觀。

這是一座監獄般的建筑，裸露著鋼鐵掛鉤的水泥高墻扭曲、褶皺，地面是踏上去錚錚作響的黑色鋼板，只有腳下的日軍鋼盔能給抗俘以慰藉。其設計師是設計了南京長江大橋和人民大會堂的程泰寧院士，陳列設計正是樊建川本人。他執意違背了程泰寧院士外墻掛花崗石的設計，讓該館以裸露的水泥墻體直面蒼天。

入口兩側蜿蜒的墻面上，布滿了黑白的瓷版畫，那一張張中國抗日戰俘的照片，是一個個無奈和絕望的生命。一個人物剪影造型牢牢抓緊你的視線，牽扯你的靈魂。他，獨腿，拄著拐杖，纏著繃帶，但腰板很直。這是一個抽象的剪影，也是樊建川的杰作，從一千張照片挑選出一個人，這一個人卻是代表著一萬人。

在不屈戰俘館的一角，是1929年《關于戰俘待遇之日內瓦公約》的節選，“不準侮辱、虐待、屠殺戰俘”等字樣被用現代工藝腐蝕在鋁板之上。但當年的侵華日軍卻完全無視國際法的存在，瘋狂屠殺中國戰俘。在這走廊的兩側，是侵華日軍隨軍記者拍攝的、蓋有日本新聞機構“不許可”印章的照片。哪一張不是血腥的殺戮，哪一樁不是失去人性的法西斯罪行！有一張照片，地上已有無數冤魂，一個抗俘被幾個日本兵摁著跪下伸直脖子，旁邊一個日本兵手起刀落，拍攝者顯然是抓拍到了“經典”鏡頭，因為那頭顱還沒來得及落下……

當血腥和震撼還在你的腦海中變幻的時候，面前出現了侵華日軍在中國建立的戰俘集中營的統計表。那是一筆筆法西斯欠下的血債！展廳墻上有歷次中國抗日戰俘及勞工對日索賠的記錄，而其中僅有一次勝訴。這些文字昭告世人，當年帶給中國人民深刻苦難的國家，至今仍未承認他們當年犯下的戰爭罪行。

無數雙眼睛望著你，無數聲音在耳旁回想……

樊建川在他的《抗俘》一書中說：“抗俘為拯救國家墜入了地獄之下的無間，久久地沒入歷史和時間的黑洞。今天的我們能不能暫時推開眼前的喧囂與浮華，在忙碌與追索的路上停頓片刻——去看看他們，行嗎？”

館里設計了一個小院，讓參觀者深深被震撼的心靈有一個調整的空間，四面高墻，地上雜草叢生……這是放風院。驚愕間看見墻上一副涅槃圖：一位八路軍偵察員正在被日軍搜身，他那牽開的衣襟，狀如鳥翼，展開的衣衫如鳥翅飛翔，露出肋骨崢嶸，尤如雄鷹飛翔，幻覺騰空飛起，脫離日軍控制，欲將情報送回自己的部隊，最頂端的高墻上，由偵查員涅槃變成的一只透明的雄鷹正展翅欲飛……

樊建川將一個血腥男兒的憤懣化作一種超然的力量！那是他的愿望，也是我們的愿望。

這個館許多圖片資料在國內其他地方是不得見的，是樊建川東渡日本潛入東京舊書店、文物商店摸底搜尋回來的。上千冊日文版老畫冊如《歷史寫真》、《支那事變寫真》、《國際情報寫真》……還有大量當年日軍官兵拍攝的私人影集，這些圖片、照片實在存之不易、得之不易、專題匯集更不易。

抗俘館結束語來自花岡暴動領導人，現年９３歲的耿諄題字“知恥永生”。

2008年7月6日，“七七”盧溝橋事變71周年的前一天，５位年近九旬的抗戰幸存戰俘在建川博物館的資助下來到不屈戰俘館參觀，禁不住淚流滿面……

下篇關于樊建川本人

2004年夏天的一個傍晚，樊建川正準備離開辦公室，一個文物商給他來電話：發現一套侵華日軍日記。“能肯定嗎？”得到的回答是“好像……應該”。詢問了一些細節，樊建川心里有一點底了。

于是，他改變了路線。他沒有回家，而是立刻買了張飛天津的機票。

第二天早晨，他見到了他要見的東西。

“我難以描述第一眼看到它時的心情”，他說，他看到那是真東西，那是“千金難求，曠世難得”。七本日記，一本影集，一共八本，是一個叫荻島靜夫的日本侵略軍人的遺留物品。日記包括日本侵華軍人的日常生活，還記錄了建立慰安所的經歷，還有掃蕩掠奪，為試新刀殺俘虜的記載。樊建川立即買下。

這就是樊建川的個性，只要能得到藏品，他幾乎不計代價。幾十年來，他在收藏上耗資以億計，收回來的物件以集裝箱裝，以噸計，他應該算是國內抗戰、“文革”文物第一收藏家。對于他來說，這是一個充滿激情的事業，每一件文物的到來，他都像《荻島靜夫日記》一樣激動澎湃。

樊建川應該是從小就喜歡“收破爛”的，至今，他幼兒園的成績單尚在，是一張“1964年上學期大班兒童在園情況”：“凡建川1957年4月4日出生。能按時入園，遵守生活制度。學習較好……能正確地計算10以下的加減法，從1數到100……”“樊”寫成“凡”，這也是那個時代的特征。

經歷過知青、軍人、教師、官員、商人。樊建川的氣質混合，有些時候，他像個典型的袍哥，隨性、果斷、剛烈；更多的時候，眼鏡片下大大的眼袋表明他是一個思想者。1993年，在等待、考證、破謎、收藏、示眾樂趣中逐漸“玩大了”的他不得已棄政從商（之前任職宜賓市常務副市長），涉足房地產江湖，以商養趣。

他的收藏排序：一、紙品（書信、明信片、日記、報刊）；二、瓷器；三、裝備。南京屠殺30萬人，中日雙方在數字上的分歧給樊建川警示，“我們很多事吃虧在只有數字、缺少細節的粗線條上，這是教訓。”因此，他確定收藏方向——細節化的歷史。

樊建川形容自己早年跑文物市場“如手槍殲敵，一個個瞄準、放倒”。后因力不從心，遂發展線人“機槍掃射”。現已織成由全國400多人織成的淘金網絡，重點東北、江蘇、云南、四川。全國各地的文物，無論是抗戰的，“文革”的，以及各種民俗的，都源源不斷地匯聚到他這里。樊建川說，當你在遙遠的邊疆看到有人抱著一個“文革”時期的鏡鑒，這鏡鑒跋山涉水，坐摩托，搭拖拉機，最后的落腳點，可能就是樊建川。

有人嘲笑他就是一個“收破爛”的，但他“死性不改”，樂此不疲。與這些“破爛”打交道對他來說是一種難以言說的幸福境界。那些文物在他面前全是活的，在他的目光摩挲下，會開口說話。樊建川在它們面前是虔誠的，憤怒、流淚，都是虔誠的。

樊建川的個人生活卻是簡單的，他不去娛樂場所，不過通常意義上的那種富人的生活，他平時跟員工一起吃飯。甚至可以說，他在生活上是一個不大愛收拾自己的人，喜歡像穿拖鞋那樣穿皮鞋，喜歡用香皂洗頭。房地產行業對他來講也是如此，他沒有了繼續賺大錢的欲望，2003年正是成都房地產市場風生水起的時候，他把兩個多億的現金投到了博物館。那兩個多億，如果加以資本運作，放大成10個億是不在話下的。

也許，他把自己裝在收藏的激情里，就很滿足了。說60歲退休，他自己知道僅當一句感慨而已。不過，他確實已經考慮好這個龐大的博物館機構的未來，今年初，他和夫人一起去辦了公證：整個博物館聚落連同那一片地，全給政府了。在遺贈書上，他這樣寫著：

建川博物館的未來應歸于國家。我和妻子已經商定并立下遺囑，當我們不在的時候，將建川博物館和安仁文化公司的全部股權，捐贈給成都市人民政府。成都市的武侯祠已有1200多年的歷史，現在、之后仍非常興旺，成都是天府之國，非常適合存放東西。唯有這樣，博物館才能長存。這些文物才能發揮更大的作用。

2008年5月18日，因為“他建成中國最大的民間博物館，為公共事業做出杰出貢獻”，美國布萊恩特大學授予樊建川榮譽博士學位。同時被授予該學位的美國前總統老布什，在典禮上致辭時特別對樊建川表示敬意。

建川拾猛

樊建川喜歡用“猛館”來形容自己的博物館聚落，在2007年國慶節，他用自己獨特的語言方式，列出了“猛館”之所以為“猛館”的十個理由，從中我們隱約可以感知他的睿智與胸懷：

壹聚落創意之猛

兼容文化與物質、博物館與商業，兩者相互支持，白頭到老。

貳建筑設計之猛

28個建筑大師聯手制造，同時出現江湖。建筑與文物和事物說話，形成風云際會，進而打雷閃電。

叁陳列創意之猛

因為沒搞過，無知者無畏，無畏者不怕捅破天，才有了戰俘、國軍、紅色生活……這樣驚心動魄的陳列構想。

肆雕塑成像結陣之猛

安仁鎮有“地主收租院”為底子，在這里搞雕塑需要超越。“中國壯士”是雄昂的大陣。鐵骨錚錚，感天動地。“中國老兵”，手印力量，重疊洶涌。

伍文物質與量之猛

上千萬件文物、藏品，匯流入四川盆地。57件國家一級文物，初露裝備。

陸博物館選題之猛

不是才子佳人、春花秋月、梅蘭竹菊，而是英雄好漢、血雨腥風、舍生取義。已建成的十個單館（不含地震館——筆者注），八個在題材上占首位。占先得先機，占先也必須承受政治風險。槍打出頭鳥，砰，沒打著！

柒民間留言之猛

上百本留言，眾說紛紜，總是天道天理昭然，走大道的人多，我們走在大道上，得道者多助。

民心不可欺。毛主席說，我們應當相信群眾。

捌賢士留言之猛

賢達們不畏風雨，出手相助，出言相贈。路見不平一身吼。因其地位，聲音洪亮。壯了川軍的行色。這就是經常說的“貴人相助”！

玖聚落文化產業之猛

文化地產、拓展訓練、酒店、影視、購物、住宿……鏈條從文化出來，向產業延伸。形成經濟效益，養活博物館，今后還會略有盈益。博物館能養活人，而且能小康，我館創新。

拾未來構想之猛

完成的部分，說猛也可，但亦有限。

無限的勇猛、兇猛、神猛在于未建成部分。

新中國六十年大館（頂天立地的館）、侵華日軍館（磯崎新設計）、新中國宣傳畫館、新中國鏡鑒館、中國漢奸館、中國江湖幫派館、知青博物館，還有反右、抗美援朝、保路運動等。真正的“猛”還在籌備，還在孕育，未完成。孫中山說：“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尚需努力。”

百年近代中國，風云際會，是個洶涌時代。建川博物館是應運而生，是歷史的一個記錄者。說自己猛，實際上時勢才是真正的猛。

對話樊建川：

樊建川＝樊環球生活＝W

W：這兩天整個看下來，我的感覺除了震撼還是震撼，對歷史的震撼，對您的用心。

樊：你們看到的只是我收藏的萬分之一。不是大話喔，“文革”的大字報、傳單、日記、書信、判決書、自殺遺囑，我有四噸。“文革”生活館、“文革”章鐘印館，都是中性的。血性的拿不出來，時候不到。被害人的家屬還在，害人的人后代還在，幾個方面都不允許。想過了，就算這輩子拿不出來，留給后人去慢慢研究。

W：您請的都非常有名的設計師，那最后都完全按照他們的設計做的嗎？怎樣保證您的初衷能完全的表達出來？

樊：他們怎么說，我怎么干。就是戰俘館，我和程泰寧擰了。展館的墻面整體澆注完畢，按程泰寧的要求，墻面需裝飾。我說停，就這樣。我說我就要這效果，粗糲、陋劣，這才符合戰俘那種被遺棄的感覺。

W：您對戰俘館特別用心。

樊：是的，這是我所有館中惟一帶著我強烈感情色彩的。我自己對“俘虜”是有體會的。最初是在1966年，上小學，與伙伴爭執。那小孩說：樊建川的爸爸是個俘虜兵！我回來問了我爸，他沉默。后來我知道，抗戰時，我爸在閻錫山的晉綏軍與日本人作戰。1947年，21歲，被解放軍俘虜后，一直升了炮兵連長。所有的光榮與獎章，都不能抵去那瑕疵。這還是被我軍俘虜，被日本人俘虜呢？

我們中華民族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不成功便成仁”的說法，這是一種傳統，但是我覺得這個傳統有虛假的一面，我強調這一方面。我為國家民族戰斗了，但我戰斗到彈盡糧絕了，我們幾萬人是不是都要玉碎？這是需要考慮和思考的，我們可以對“不成功便成仁，或者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作為一種要求，但是我覺得人的生命，他的真實性，寶貴性應該得到尊重。

W：收集到如此眾多的文物在我們看來幾乎算是天方夜譚，您都是通過什么方式方法收集到的呢？

樊：從收藏到研究，就像吃蘋果，吃出味了，想停都停不住。到了有七八萬件藏品時，我就“做”進去了。我的來源有好幾個，一是老兵；二是留學生；三是古玩商。還有華僑、文物店、拍賣公司。

W：到現在，有令您印象深刻的日本觀眾嗎？他看了您的抗戰系列館是怎樣的反映？

樊：我是“為了和平，收藏戰爭”，不少日本老兵看過我的抗戰文物，深有感觸。

有一個日本老兵鹽谷保芳，他是原日本陸軍59師團士兵，1944年作戰山東泰安，參戰4年共殺了10個中國人。1985年4月至2003年9月，他來華謝罪18次。他說：“當年日本政府葬送了我的青春，我不想我的孩子再走和我一樣的路。我是在以自己行動為21世紀家庭留面鏡子。”他把保存近60年的侵華罪證贈送給我：一把軍刀、一只小號、一個鋼盔、三件軍服。

2002年鹽谷保芳來時，我說當年你在東北打過仗，愿不愿意看一看你們的對手，宜賓的英雄趙一曼？他去了。他說，建川君，平時我向中國人民請罪都是鞠躬一分鐘，這次我要向趙一曼鞠三分鐘。他鞠了下去。鹽谷保芳鞠的角度大，加上當時80歲高齡，一下子倒在了地上。我扶他起來，他又補鞠。他后來給博物館題字“一個日本老兵反省這次侵略戰爭”。

W：為如此多的文物做陳列非常難吧？這之前的工作是不是很復雜？

樊：要說難，也難，要說不難，就不難。做什么事，都貴在堅持，我做這行30年。

一件文物到手，什么年代？哪個時間段？什么特點？我一看就能說出八九不離十來。比如“文革”宣傳畫，色彩濃烈，人物剛毅，和上世紀五十年代的有很大區別。“文攻武衛”，“清理階級隊伍”，一件文物它體現的是什么，這是有講究的。靠什么？多讀書，上下幾千年，我什么都看。

W：目前國內甚至世界上民間博物館都是比較尷尬的，您算是相當的成功了。

樊：我們應該說也算是一個奇跡，今年應該能收支打平。其實這正說明我們的生活需要這個。我一直提一種博物館超市概念，你不要覺得它土，我覺得博物館就應該成為大眾的需要，為什么要搞得那么高高在上？

前幾年為了博物館，我是勒緊褲帶，把成都七千平方米的辦公樓都賣掉了。用四川話說，博物館是我的幺兒喔，幺兒最親。建川集團中別的公司都賺錢，只有幺兒是個錢窟窿，我得賺錢養它。虧了這么多年，現在開始能自負盈虧了。現在博物館給了成都市，我不能給一個包袱啊，只要我在，這館還得建下去，明年“新中國六十年博物館”，“紅色年代鏡鑒陳列館”兩個大館會建成。

W：我覺得這實在是一件非常難的事情，您做這個博物館聚落的初衷是什么？

樊：從1900到2000年，我就收藏這一百年。因為我是上個世紀50年代生的，我就買到了一張“好票”，坐在那里看了“文革”，我從頭看到尾，從9歲看到19歲；改革開放這幾十年我親自參加了；在我前面，我父親參加了（抗戰），他能告訴我，我的叔叔伯伯能告訴我，所以我覺得我是個好位置。而我現在做的，是“為了和平，收藏戰爭”，就是提醒大家不要忘記歷史， “健忘的民族是潛伏悲劇的民族”。預防悲劇重演，重在教育。博物館，即是默片《現代啟示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