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和民國時期南北方的企業與政府

摘 要：西風東漸，在中國地域之間則是南風北漸，近代工商企業也是先從南方開始，并強于北方。在晚清和民國時期的企業與政府的關系中，與南方相比，北方的政府控制更強，南方的企業則更具獨立性。相比之下，南方地方政府和官員對當地民辦企業直接給予了更多的支持，北方的政府和官僚則對民辦企業控制多，支持少，也更多地將有利可圖的事業據為己有。而且由于歷史的原因，到1949年時，南方的民辦私人企業在比例上大于北方。

關鍵詞：近代；南北方；企業與政府

中圖分類號：F27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176X（2008）12-0017-06

一、引 言

中國史學界一般是將1840年的鴉片戰爭視為中國古代與近代的分界線，但事實上，在此后包括整個晚清和民國時期的百余年歷史過程中，中國的農村、農業并沒有根本性的變化，具有近代意義的變化集中在工商業和城市。而外國經濟勢力真正大規模進入中國，以及中國人對此做出回應，建立民族近代工商企業，大大晚于鴉片戰爭。一般認為，直至19世紀70年代，中國大地上才涌現出較多本土的近代工商企業，而近代工商業的加速發展則是在甲午戰爭之后。

中國的近代工商企業是隨西風東漸而發展起來的，但歐洲與中國之間廣大的陸地，特別是居住著阿拉伯人的沙漠地區以及橫亙在中國西部邊界地區的高大山脈，擋住了西風。同時也由于明清兩代政府的閉關鎖國政策，特別是在清代的大部分時間里，僅有廣州一口通商，因此，東漸的西風不是直接由西吹入中國，而是先吹到中國南部，然后轉為南風，逐漸吹向北方，再轉東風，由東部向西部擴散。換句話說，中西關系上的西風東漸，對中國地域之間而言則是南風北漸，以及隨后的東風西漸。

近代中國工商企業的發展，也是先從南方沿海地區開始，逐漸擴散到北方，再漫延至廣大的內陸地區。在中國的南北方，不僅在近代工商企業的一般發展過程中，南方領先于北方，而且南北方工商企業與政府之間的關系也存在一定的差異。其中，一個顯著的差異就是，在企業與政府的關系中，與南方相比，北方的政府更強，南方企業則更具獨立性。

有人指出，中國的北方人比南方人更重官，但北方人之重官主要不在于北方人的意識形態有異于南方人，而在于北方的官重。是北方的官重引致了北方人的重官，而不是相反。在中國傳統農業社會時期，政府對當地民間社會的控制就一直是北重于南，南方地方官更遷就當地民間社會，北方地方官更迎合中央政府。民間組織的相對勢力和影響則是南重于北，南方的民間社會有著大于北方勢力和自由發展空間，也有著更為強烈的自由發展意愿。造成這種差異的原因主要是：自宋代以后，宗族聚居和宗族勢力一直是“南盛于北”^[1]。其次，南方的存在更多的可以與政府共存，對地方政府施加持續而又不造成毀滅性破壞的壓力的各種會、社。北方一些地區盡管存在一些南方不常見的會、社，但不能認為北方的民間中間組織比南方發達，事實上，南方一些會社的職能直接由宗族承擔，而不再另建會、社。而且至少下述三種會、社，是南方強于北方：一是“錢會”（有時稱為“抬會”、“合會”等），二為文人結社，三是地方性宗教（祭祀）組織。此外還有兩類秘密組織：一是幫會，二是教門。教門盛于北，幫會遍于南。以成員間互助為主旨的幫會可以與現政府妥協，甚至合作，以“救世”為主旨的教門則天然地是反對現政權的。在組織形式上，教門一體化程度高，以信仰作為聯結其成員的紐帶，可以跨地域發展。在與政府發生激烈沖突時，可以迅速波及廣大地域范圍，造成現存秩序的巨大破壞，而一旦遭到鎮壓，卻又容易迅速地煙消云散，難以持續不斷。幫會則山堂分立，山堂具有很強的地域性，內部關系密切，容易不斷地小規模動員，卻不易大規模“起事”。

南方的宗族組織和會社的存在，一方面可以更好地提供所需要的共用品，從而不需要政府更多的介入；另一方面，對地方政權的行使，特別是隨意性行使起到了一定的制約作用，在一定程度上抵御了政府的無限度征罰和越界干預。北方不存在普遍的宗族聚居，社會中更為缺乏獨立于政權的中間組織，為維持必要的社會秩序及提供必需的公共品，需要政府更多地介入，地方官府和官員們面對更為“原子化”的小農，也更加為所欲為。另外，從地緣政治上看，北方各地距中央政府所在地較近，中國的政治中心一直在北方，且自元代以來，統一的中國首都一直設在北京。民國時期建都南京的國民黨政府事實上并未真正地統一中國。地方政府能夠得到中央政府更有效的控制和支持，因而，更為迎合中央政府，對當地民間社會的控制力也更強。南方地方政府得到中央政府的支持和受到的控制則弱于北方。南北方這種傳統社會結構上的差別延續到了近現代，并且也體現在了南北方近代工商企業與政府的關系上。

二、外資與官辦（國營）企業

在西風東漸中，新生的近代工商業組織大體上可分為三類：一是外資企業，二是官辦（國有、國營）企業，三是民辦（私人）企業。

在甲午戰爭前，外資企業僅限于一些通商口岸，絕大部分集中在上海和香港兩地，且主要集中于商業及少量直接為商品貿易服務的工業。中日甲午戰爭后簽訂的《馬關條約》，為外國人在中國投資設廠確立了法律依據，形成了外資大量涌入的一個高潮。外資企業在地域分布上也擴展到了上海和廣東以外的地區，其中以天津、青島、漢口和東北的幾大城市，以及一些主要煤、鐵礦所在地增長最為迅速。外資企業自然有外國勢力、包括外國政府的支持，而在與西方列強的關系上，近代中國政府一直處于弱勢地位，特別是在晚清和民初時期，外國人甚至享有“治外法權”，外資企業自然也基本獨立于中國政府。隨著國民黨政權的建立和鞏固，中國主權開始逐漸收回，加之世界局勢的變化，20世紀30年代后，除日本在東北的投資外，其它各國資本基本上已是一種撤出的趨勢。抗日戰爭后，日資企業變成了按照各自控制的地區由國共兩政權分別控制的國有企業。1949年后，中國大陸上的所有外資企業，統統變成了共產黨領導下的國有企業。

在晚清的統治者看來，現代工商業能產生財富，而財富又能產生權力，因此，創辦現代工商企業是極為重要的事情，而凡是重要的就應該由政府控制，不能由民間自辦，不能任其落入私人之手。因此，一直到甲午戰爭前，中國人創辦的大部分規模較大的企業都是由政府和握有實權的“封疆大吏”創辦的，始于1861年曾國藩在安慶設立的安慶軍械所。由洋務派官僚代表政府創辦的早期官辦企業，經費由政府提供，生產經營受政府左右，產品由政府調撥，很多事情甚至要奏報皇帝。企業的大權掌握在大官僚手中，管理人員均有官職，內部管理如同舊式衙門或軍隊，并且同樣染上了貪污腐敗之風。在隨后的發展中，政府開始降低了直接參與的程度。在政府直接參與程度上，這些企業可分為三種：全部由政府出資開辦并經營的叫“官辦”企業；部分由政府出資，部分由商人出資的，叫“官商合辦”；以商人出資為主，政府加入資金很少甚至根本不出資，但有權對企業進行控制，掌握了部分用人和財權的叫“官督商辦”。而在民用企業中，更多地采用的是官督商辦的形式。由于各種有官方直接參與的企業效率大都比較低，而且官方參與程度越高，效率越低。因而，在晚清，總體趨勢是，官辦經營不下去改成官商合辦，官商合辦經營不下去改成官督商辦，一部分企業后來進一步改為商辦。到清末時，官辦企業數量已經不多，但這些企業的平均規模遠大于民辦企業，因此，在全國民族資本近代工商業企業中，有官方直接參與的企業在資本、產值和雇用工人等方面的比例仍然很大。

在民國初年的北京政府時期，由于政權基礎不牢，政府財力有限，政府直接投資創辦的工商企業不多，對民營企業的干預也很少。因而，隨著民營企業的發展，國營企業所占比例有逐漸下降的趨勢。南京政府則不同于北京政府，與控制著北京政府的北洋軍閥相比，包括孫中山在內的一些國民黨人，具有較強的政府干預經濟，有政府促進經濟發展的取向，甚至有“節制資本”，將“關系國計民生”的產業控制在國家手中的思想。但在南京政府初期，政權尚不夠穩固，政府財力也有限，很多規劃和設想只是紙上談兵，對私人的民營企業直接干預也較少。隨著政權的穩固，政府干預有逐漸加強的趨勢，政府建立的各種經濟管理機構也越來越多，越來越完善。自1935年后，政府開始大規模直接參與企業活動。從而，國有資本比例有逐漸增加的趨勢，對民營企業的干預也大大加強。抗日戰爭時期，日本人、國民黨都不斷強化了經濟統制，大量工商企業納入軍政當局的控制之下。在戰后的“接收”過程中，國民黨政府將日偽當局及日本人和“漢奸”的私人企業變成了國營企業；只有一部分原歸私人所有的民營企業通過“發還”或“標售”給了私人業主，變成了民營企業。因而國營企業比例大大提高，“經濟命脈”基本上掌握在了政府手中。應該指出的是，在有關南京政府時期的一些文獻中，經常出現“官僚資本”一詞。并用以與“民族資本”相對應地使用。這顯然不大符合邏輯，“民族的”應該與“外國的”相對應，即使是官僚也畢竟是本“民族的”。而且，“官僚資本”這一術語的含義相當模糊。在很多文獻中，所謂“官僚資本”實際上包括了國家資本和一些政府官員個人、甚至與政府官員有各種私人關系從而被認為有官方背景者的私人資本。而且，在現實中，由于政治腐敗，國家資本常常被某些官員及與官員有私人關系者控制，甚至通過各種方式將其轉化為私人財產。例如，宋子文、孔祥熙等官員就常常既在職務上又在私下里參與一些企業的經營。因此，國家資本與這些人的私人資本確實難以區分。以致有人說，孫中山的“節制資本”思想結出了“官僚資本”之果，但將這些資本完全歸之于幾大家族的資本顯然是不科學的。

外資和官辦（或國有）企業是借助外來力量或政權的力量包括其組織力量建立和運行的，與不同地域間文化傳統的聯系相對較弱。但這些企業占據了當地的資源，其地域分布改變了國民經濟的地域格局，從而對更深地置根于當地文化傳統基礎上的民辦企業產生了重要影響，并影響了民辦企業與政府的關系。從近代工商業的地域格局看，無論是外資企業還是官辦（國有）企業，均集中于東南沿海地區，特別是集中在長三角和珠三角地區，其次則是天津、青島、漢口以及后來的東北。總體上說，經濟重心仍然是南重于北的局面。這一時期，中國經濟地域格局上最重要的變化之一是東北的發展。自清末以來，大量移民涌入東北，東北地區的近代工商業也有一定的發展。在張作霖統治時期，東北的近代工商業發展加快，就大區而言，其發展速度僅次于江浙地區。“九一八事變”后，東北為日本人所占領，并扶植建立了偽滿洲國。日本人出于軍事和經濟需要，客觀上促進了東北地區工業的增長，特別是與軍事需要有關的鋼鐵、煤礦等重工業及鐵路交通的發展相當迅速。1943年，東北煤產量占全國的49．4%，生鐵產量占87．7%，鋼材產量占93%，發電量占93．3%，硫酸產量占69%，蘇打產量占60%，水泥產量占66%，機械工業產量占95%。從而，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東北成了中國最重要的重工業基地。

三、晚清的民辦（民營）企業

由于“西風”是自南而來，不惟南方的商人和其他人士也自然較北方人士先受西風薰染。西風由南向北的擴展自然地有一個漸進的過程。進一步說，南方更容易自民間自發地產生各種超出家庭規模的組織，北方則這種能力相對要弱一些。因此，在晚清中國民辦近代工商企業發展的初期，就在南北方顯示出了明顯的差別，近代民辦工商企業也首先出現于南方。按照史料記載，中國的第一家民辦近代工商企業是1866年出現于上海的發昌機器廠，第二家則是商人陳啟源1872年在廣東南海創辦的繼昌隆繅絲廠。此后，在相當一段時間里，民辦近代企業在地域上集中在上海和廣州兩地，其余的也主要分布在福州、廈門、漢口、天津等通商口岸。

甲午戰爭極大地刺激了中國的士紳知識分子、商人及其他各界人士，很多人在痛感戰敗之辱的同時，認識到了發展近代工商業的必要。而且，《馬關條約》使外國人在中國設廠投資成為合法行為，外國資本的大量進入已成定局。洋務派對企業創辦方式的觀點也轉為更多地鼓勵私人辦廠，加上維新派的努力，推動了清政府工商業政策的改變。義和團運動后，甚至慈禧也不得不有所轉變，被迫實行了一些“新政”。設立了商部，公布了各種有關規則，制訂了各種鼓勵措施。創辦和經營企業不再是只有唯利是圖者才做的事，而是成了一種正常的事業，甚至成了一種高尚的愛國主義行為。狀元出身的張謇以及與北洋軍閥有密切關系且儒學功底相當深厚的周學熙等人也投入了商海。士紳的加入，無疑地對其他階層的人士起到了帶動作用，使其更放心大膽地投資于近代工商業。這些士紳的參與常常直接為企業的創辦提供了一種組織力量，將更多的人、更多的資本組織起來創辦較大規模的企業，并能夠聯絡官與商，更容易得到官方的支持，抵制基層官吏的盤剝。從而，民辦企業成了近代企業的主體。而在民辦企業與政府的關系方面，南北方也存在明顯的差異。

早期民辦企業資本來源最多的是買辦資本，官僚、地主和傳統商人尚未成為私人投資近代工商業的主體。可以說，對于中國民族企業的發展來說，外資企業的“貢獻”不僅在于對中國民族資本的刺激和示范作用，以及在外資企業中有很多中國資本的參與，不僅在公開的合資企業中有中國資本，在名義上完全由外國人投資的企業中也常常參入秘密的“華商附股”。而且在一些外資企業中，中國資本所占比例還相當大，甚至比例過半，乃至一些全部資本皆為中資的企業，也以外資企業的面目出現。 更為重要的是培養出了一個買辦階層。買辦們在外資企業的經營和管理中起著重要的作用。正如許多學者所指出的，買辦們“遠非乖乖聽話的下屬，……并不奴顏婢膝地屈從于西方企業管理層級結構中洋上司的訓令”^{[2］ 。他們“不僅僅是一名商業中間人，而且通常也是獨立的商人”[3] ，更像“資本家”，而不是買辦[4]。高家龍有關英美煙公司的研究中指出：“事實上英美煙公司并未‘組織’過中國人，或使他們成為‘有效的’推銷者。它只是將權力下放給中國人，給他們資金支持，并把銷售系統交給他們”[4] 。“帕金斯（Dwight H．Perkins)概括說，這些中國學專家都一致認為，‘外國商人……從未能夠在中國內地市場上與中國商人一爭短長……。隨著中國商人對有關西方市場的需求和供應來源的知識的增加，甚至連對外貿易也逐漸落到了中國人的手中’”[2]。買辦們在外資企業中積累了資本，學習了相關的知識，獲得了經商經驗，一些買辦正如鄭觀應所說：“初則學商戰于外人，繼則與外人商戰”。在其他階層尚裹足不前時，便率先投資于近代工商業，成了早期民族企業家的一個重要來源。晚清和民國時期很多著名企業家就出身于買辦或買辦家庭。}

買辦階層對南北方民辦企業的發展產生了極為重要的影響，主要產生于南方的買辦，其經濟活動也主要是在南方。產生大量買辦的地區正是從前產生東南海商的地區，買辦中有相當一部分人的祖先正是從前的海商。南沿海地區在唐、宋時期就已出現了眾多從事海上貿易的海商。但在明清兩代，很多海上貿易是違禁的，因此東南海商與其他不同，他們更多地是：多處于與官府的不斷沖突之中，對政府特別是中央政權具有較大的離心力。而在“西風東漸”中興起的“買辦”階層，雖然有一部分人本身具有功名或官銜，或與官員、官府有著密切的聯系，但他們在需要與官府打交道時，也常常依靠洋人、洋商的勢力與官府周旋，當洋人、洋商的勢力較大時，便可在某種程度上脫離政府的控制。

與東南海商及其后代的買辦階層不同，在西風東漸的過程中，北方的傳統商幫、商號大都衰敗了，特別是執北方商界之牛耳的山西票商，在辛亥革命后一撅而沒。當然，傳統的北方商人家族中也有個別人適應了時代的發展，轉向了近代工商業，但從總體上說，在向近現代工商業的轉化上，遠不如南方商人。很多文獻指出，在近代，作為南方傳統商人群體之代表的徽商也與作為北方傳統商人群體之代表的晉商一樣走向了衰敗，甚至是早于晉商而衰敗。如果我們僅比較傳統晉商和徽商中最富有的群體，既徽商中的鹽商與晉商中的票商，這一結論似乎很恰當。傳統鹽商們早在晚清鹽政改革，以及海上運輸代替運河運輸的過程中便已衰落，而此時山西票商正在走向全盛時期。但是，徽商中的其他一部分人以及鹽商的一部分資本卻發生了轉移。如果我們僅僅就徽商的故鄉，既古徽州六縣的經濟而言，其經濟地位在近代以來確實淪落了。但這正如徽籍學者胡適在有關績溪縣志編纂的信函中所說，“縣志不可但見小績溪，而不見那更重要的‘大績溪’”。在評價徽商的歷史命運時，不可只就徽州而論，不可但見小徽州，而不見“那更重要的”大徽州。徽商中有相當一部分整族外遷者，而這些外遷者中又有一部分人在近代的發展中適應了時代的潮流^[5]。胡適在給績溪縣志館的信函中說：“縣志應注重邑人移徙經商的分布與歷史。縣志不可但見小績溪，而不見那更重要的‘大績溪’，若無‘大績溪’小績溪早已不成局面。新志應列‘大績溪’一門，由各都畫出路線，可看各都移殖的方向，其經營的種類。如金華、蘭溪為一路，孝豐、湖州為一路，杭州為一路，上海為一路，自績溪至長江為一路。然亦有偏重，如面館業雖起于各村，而后來成為十五都一帶的專業；如漢口雖五族開辟，而后來亦不限于北鄉。然通州自是仁里程家所創，他鄉無之；‘橫港’一帶亦以嶺南人為獨多。”

當然，相對于東南沿海地區的海商而言，無論晉商還是徽商，都走向了衰落，只是程度有所不同。而其走向衰落的原因之一就是兩大商幫，尤其是其中最富有，最具實力的部分，皆與政府有著過于密切的聯系。山西票號不僅為建立和維持與官府、官員的關系投入了大量資本，而且存有大量舊時官僚私人的資金，甚至在其業務中有相當大的比例是運營清政府的資金。在新舊政權交替之際，新政權不承擔舊政權的債務，甚至沒收替舊政權賣力者的資本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的。無論是晉商還是徽商，都為積累只能在舊制度中才有用的專用性人力資本和社會資本付出了太多的成本。舊制度崩潰后，這些專用性資本也就大大地貶值了，甚至在與新政府的交往中起到了負面的作用，舊的專用性知識也在一定程度上還限制了對新知識的學習。東南沿海的海商則不同，他們從一開始就與舊政權較為疏遠，甚至常常發生對抗，而與外國商人則早有往來，因而便于其在新時代“領風氣之先”，更能適應新時代的潮流。其中一部分人則經過買辦而過渡成了近代企業家，另一部分則由在國外經商轉向國內，即使是沒有上述這兩種經歷者，也較其他商幫更容易適應新形勢。

盡管在甲午戰爭后，南北方人在發展近代工商之意義的認識上差距不斷縮小，但是由于中國的南北方在傳統農業社會時期便在政府控制力的強弱、民間自組織能力的大小上存在著明顯的差異，這種差異自然影響了清末南北方民辦企業的發展。顯然，在南方任官，掌握了地方大權的洋務派如張之洞、劉坤一等在地方層次上對當地民辦企業直接給予了更多的支持，相比之下，北方的政府和官僚則是對民辦企業控制多，支持少。

四、民國時期的民辦（民營）企業

南北方政府對包括民辦企業在內的民間社會的控制力上的差異在民國時期甚至有所擴大。辛亥革命后，南方各省紛紛“獨立”，清末民初的地方自治運動也是南盛于北，直至抗日戰爭爆發前夕，南方才有一個相對和平時期的強勢政府。而北方在民初時處于北洋政府控制之下（東北奉系軍閥控制下），盡管北洋政權并不穩固，但其對當地社會的控制力仍大大強于南方的地方政府。在抗日戰爭時期，北方的日偽當局較南方的日偽政權和國民黨政權對社會的控制也更為嚴厲。至于民間的自組織能力，可以和平的方式加以利用的民間組織。

此外，清末以來乃至整個民國時期，社會中的基層權威人物越來越“劣紳化”。在農村，鄉長以及保甲長“的權威并不是來自自身的聲望、地位或技能，他的權力來自于縣、區政府的‘賜與’，但不可忘記的是，在國家政權繼續內卷和高賦稅的壓力下，促使鄉長服從于國家目標的根本條件——與鄉村社會利益完全分離——也迫使鄉長成為最殘酷的國家經紀人，它比以往的經紀人更有權威、更具壓迫性”^[6] 。當然，在包括抗日戰爭時期的民國時期，中國并不存在一個統一全國的政權，地方軍政勢力所代表的并不是整個國家，但是，這種具有獨立性的地方政權對民間社會的統治往往比全國性政權更為嚴酷。從而，基層官吏日益與當地民眾脫離，向上級政權組織靠攏。與當地勢力和當地民眾聯系密切的傳統士紳越來越不愿意擔當政府指定的吏役職務，以至在一些地區常常只有“二流子”、“大煙鬼”才愿意擔任這種職務，“劣紳化”更加嚴重。這些人依靠政權組織，壓榨民眾，撈取個人私利，從而成為了“土豪劣紳”。而在這一過程中，北方的劣紳化也遠遠比南方嚴重。

從整體上說，在民國時期，民辦企業的發展仍然是南盛于北。并且在南北方民辦企業建立的基礎、組織者的來源以及組織形式上產生了一些差別。在北方，不僅政府對社會的控制力強于南方，從而限制了民間資本和民辦工商業的發展；而且政權組織也較南方發達，從而在政權及其官員具有創辦現代工商業的偏好時，更容易利用這種組織以及在這些組織中發展起來的個人關系，創辦官僚的私人企業。因此，在民國初年的私人（或“民辦”）企業中，北方官僚所擁有的資本更為強大，其他民辦企業較為弱小。而南方政府控制力度較小，相對于北方來說，與官府、官員聯系不很密切的民間組織資源豐富，因此更容易通過傳統宗族、地緣等關系聚集人財物力，建立內外聯系，組建工商企業，因而由不具有官僚背景的商人等純民間組建和控制的企業成了主體。正如張忠民在《近代中國公司制度研究》一書中所指出的，“在近代中國公司制度的演進過程中，由于南北方不同的文化背景以及其他各種政治、社會方面的原因，家族公司也顯示出不同的特點。在以上海為中心的南方地區，家族公司大多表現為單個家族或家族成員對企業的投資和控制，而且家族成員一般多不具有特別的社會政治背景。但在以天津為中心的北方地區，情況就有很大的不同，一些著名家族公司主要的投資成員大多具有較為深厚的官方背景，并且往往表現為若干個官僚家族勢力對企業的共同投資和控制”^[7]。

例如，北方代表性企業之一周學熙的啟新集團的股東和經營管理的核心人物主要是由北洋袍澤、安徽同鄉和長蘆鹽商構成，而南方代表性企業之一的榮氏企業集團則更多地利用了家族成員及其資金。宋美云、魏明、章開沅、馬敏、朱英、張忠民等很多學者指出，官僚的私人投資對天津近代工業的發展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以天津為例，據統計，投資于近代企業的軍閥、官僚86人，涉及16個工業部類的44家企業，資本總額達6 923萬元，占天津同期民族工業全部資本額的86%”^[8] 。“另據對倪嗣沖、黎元洪等45名主要官僚投資活動的統計，他們的投資范圍涉及采礦、建筑、運輸、紡織、金融等10余個部門中的204家企業，其中投資較多者有倪嗣沖29家，周學熙22家，黎元洪、張勛分別為21家和20家”^[9] 。“有人統計，在天津民族工業中，資本在100萬元以上的共有23家，其中有官僚投資的達20家，商人創辦的僅3家；資本在10萬元以上的共38家，其中官僚資本參股的有18家”^[10] 。“以紡織業為例，當時的天津共有六大紗廠，其中裕元為皖系王郅隆、倪嗣沖等創辦；華新為老北洋系的周學熙等人創辦；恒源以曹錕家族為主；裕大則是王克敏鼎力開辦。……再以面粉業為例，在天津八大面粉廠中，福星、大豐、民豐、嘉瑞、壽豐、三星、慶豐七家均有官僚家族投資并任董事等職務。其他如金城銀行創辦時，皖系的倪嗣沖、王郅隆、徐樹錚、段永彬四家占有股份就達到總股本的76%”^[11]。至于在東北地區，張作霖統治時期的私人企業中，張作霖、張作相、楊宇庭、常陰槐等奉系軍閥的資本也占有相當大的比例。法國漢學家白吉爾在《中國資產階級的黃金時代(1911—1937)》一書中也談到天津紗廠與北洋軍閥等政治集團的聯系。并指出“在此過程中，政治團體的凝聚力起了很大的作用，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它是對上海實業界同鄉和家族關系凝聚力的一種移植”^[12]。

及至抗日戰爭時期，東北、華北都是日占區，日軍侵入時，北方很少有企業“內遷”，而被日本人占領后，很少有新建的民族私人企業，原有企業則很難得到發展，甚至難以維持，相當多的私人企業破產，或被收歸日偽當局，或“轉讓”給日偽人員及與當局有密切關系者。抗日戰爭結束后，這些企業連同抗日戰爭時期新建的日偽當局的企業和“漢奸”的企業理所當然地成了“敵產”，被收歸政府所有。相比之下，抗日戰爭時期，南方被日偽占領的國土比例要小得多。最發達的江浙一帶雖被日偽占領，但在被占領之前經過了大規模有組織的和自發性的工商企業“內遷”。從而有一部分民辦企業經“內遷”及戰后的“回遷”部分地保存了下來。未內遷但通過八年慘淡經營而維持下來，而且在戰后接收中未被當作“敵產”處理的企業也較北方更多一些。在這一點上，除了南北方的上述差別外，還與日本人及南北偽政權的政策有關，并與江浙一帶企業家與國民黨政權及其官僚具有更多、更密切的人際關系有關。通過這些人際關系，南方有較多可作可不作“敵產”的企業未作“敵產”處理，而是歸還了原有的私人業主。因此，到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時，南方的私人企業無論在規模上還是在數量上均大于、多于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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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于振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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