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隊

我的前面排著一個人，這個人我不認識，他的年齡肯定比我要大很多，因為他說話的聲音像個成年男人，個子倒不比我高多少，他的脖子細長，黑黢黢的。腦袋從后看上去像個鴨蛋，只要我敲一下就會碎掉。我努力忍住了要去敲打它的想法，在漫長的等待中，一次次地看著它在我面前裂開，蹦出一只小鴨子。我的手里除拿著一條空布袋外，還有一根從路上順便撿來的樹枝。前面的這個人仿佛知道我的心思，和其他人說話時也小心翼翼地，他的聲音很溫和，也不回過頭看我，就這樣我們在隊列中慢慢向前挪動。

傍晚時，終于輪到他了。但是，小窗口的木板門在面前“啪”地關上了：今天的供應到此結束。前面的那人沒說話，包括我還有其他人，都默默地接受了這一事實，拎著空籃子、面粉袋，在街上散開，天很冷，有很多人還得穿過鎮外的樹林回家。現在想起來，仿佛他們還在那里走著，在落滿了樹葉的小路上，凍得瑟瑟發抖。

我不知道有沒有再遇到過隊列里的那些人。昨天在車站購票窗口排在我前面的是不是他?或者，當我旅游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拿起相機時，他是否站在鏡頭中，如同經常出現在照片邊緣的那個無關的人。還有他是否記得三十多年前，那個偏遠的小鎮上曾排著隊。

為什么我偏偏想起那一天發生的這件平常的事，而不是更為有趣的街頭游戲，也不是一次差點溺水的恐怖經歷。排隊購物是配給時代常有的場景，為什么惟獨這次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這是什么原因呢?某一天，當我步行到一條老街上，在它古老的陰影里，槐樹白色的花瓣散發出清冷的香氣，我突然想到，我是不是恰好排在一個隱秘的隊列里，整個隊列象征著我的一生。據我所聽到的，很多人的命運都有一個外象在始終暗示著，通過星星、云朵、夢或者某種動物，某句不斷變幻著說法的話。巫師能在一只鳥身上看到你朦朧的未來，在銅錢里找到你的不幸，那么在扭曲的隊形中，我能看到了什么呢?

前幾天，我的一個朋友告訴我這樣一件真實的事，在十幾年前一個小鎮上，有一天，四個在學校教書的同事和一個從外地來的他們共同的同學吃飯，外地來的朋友做東，大家都喝了點酒，飯吃到很晚，然后各自回家。稍晚，其中一個就在路上被卡車撞死，當時，大家都認為是他喝多了，并沒有在意其他。又過了五年，三個同事都已調到了縣城，外地同學又來了，還是請他們吃飯，還是很晚才分手，其中一個騎著摩托車在住家小區門口，被一輛轎車當場撞死，這時大家開始想到幾年前的事情，再回過頭來看那個外地同學，個子矮小，瘦黑，越看越像個影子，身上像穿著黑衣，從那時起幸存的兩個就開始躲著他，不再和他聯系，而他那幾年忙于自己生意，沒再找過他們。事情過去了七八年，某個秋日的下午他又來了，同樣，還是找他們說是聚一聚。兩個之中，有一個恰好到南京辦事去了，另一個如約去了飯店。當他在飯桌前坐下來，突然想起了以前的種種，就離開了。回到家就接到了妻子死去的消息，死于什么我的朋友不清楚，我也沒有細問。現在，當初在那個小鎮上，那個開始了的飯局中，只剩下了另一個人了。他們之間據說沒再見過面，擺好碗筷的餐桌前空空蕩蕩。

我不清楚如果他們見了面后會有什么結果。我想，某一天當有人在傍晚給你打電話，或者，一個很久沒有見過面的熟人出現在你面前，他伸出了手說：嗨!老友!我們聚一聚時，你怎么想?你是否會停頓一下，看清他的臉，看看他臉上有沒有浮塵，身上是不是有交叉陰影。要看清做東的人是誰，是不是善類，還有就是要弄清你排在什么樣的隊列中，跟在誰的后面。

有一段時間，我曾試著打聽那個排在我前面的人，我用了很多方法，我想知道他在做什么，有著什么樣的生活，如果我找到他，說不定還可以找到他前面的人，找到那個窗口中關門的人，了解那個窗口里究竟是什么原因關上了。如果他幸福，對我意味著什么?反之呢?

我去醫院看望父親，住在43床，對面是新來的42號病人坐在床沿上發呆，正在想著什么，或者像很多病人一樣，估摸著自己的病情。他穿上了病服，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床腳旁邊有一束枯了的花，可能是上床留下的，上床出院了嗎，還是已經死亡。病房外面的走道里，病人和家屬走來走去。走廊的盡頭，臨時加上了床鋪，它們有號嗎?還有安靜的嬰兒房里，16號和38號隔床睡著了，57號在哭，護士將6號匆忙抱了出去。候診大廳長椅子上坐著無數的手里拿著號碼的人，這些號自己排著隊，在吵鬧的上空無聊地飛動著，等待著。很快當我們離開后，是否忘了自己是幾號，屬于哪個區，我們的內心里，有一個房子，像機關樓里最小的房間那樣，堆滿了各類小卡片，上面寫著密密麻麻的數字、區號，這些小卡片永遠只會只用一次的。當某一天，有人叫到43號床時，我是否會想到父親，尤其是在幾年或幾十年后。上中學時，暑假期的一個中午，我買了一張10排16號的電影票，鄰坐18號一直空著，開影后來了一個穿連衣裙的漂亮女孩。從那時起，在一連幾個暑期，我都只買10排16號，相信會再遇到那個女孩，遇到其他美妙的事。我看到有很多人，試著從各種數字中找到自己的編碼，從電話、車牌、彩票號中，固執地要破譯神秘的密碼，此刻我正坐在辦公室里，看著自己職員牌上的編碼，我第一次的編碼不是這樣，后來變動了，它的改變意味著什么，是因為前面的人還是后面的人。

我曾長時間研究隱秘，并且似乎進入了一扇神秘之門，只屬于我的神秘之門。你得輕輕地走進去，不要碰任何東西，因為那里全是機關，全是易碎的，你碰一下就會發生巨大的震蕩，就像得小心地對待你生活中、記憶里的一切弄不清的事情，捉摸不定的時間，因為那將改變你的一生。這道門開始時很沉，幾乎無法開啟，但是，當你一旦打開，并走進后，它在你身后將永遠不會關閉。有時，我想，下次不再進去，決不。可不知不覺你會逛到那里，因為它一直是開著的，就在你身邊，進出自由。它有如此大的吸力，如同女巫的打開的身體，里面有絲、眩光、暗影。或許有一天，我將從門里出來，穿過長長的走廊，走向河邊，看著美麗的倒影、明亮的橋、樸素的人們，還有河水，它緩慢地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