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縣綿篪鎮板橋村,遠遠望去,一大片帳篷群幾乎看不到縫隙。
板橋村是汶川縣居民緊急避險的臨時居住地,在這里,帳篷與帳篷的前后距離只有10厘米寬,最密處,帳篷與帳篷幾乎緊緊貼著。
6月中下旬,為了躲避暴雨可能導致的滑坡和泥石流,整個龍溪鄉5000余人均臨時避險,安置到綿篪鎮板橋村。
此時,汶川重建方案還在爭論之中。
被忽視的縣城
7月初,住在板橋村帳篷里的幾個孩子出現了拉肚子的情況。阿壩州直機關工委副書記楊詩義在地震后不久就下駐到汶川縣龍溪鄉峨布村。他證實,確實出現了部分人拉肚子的情況,“好在人并不多”。
而帳篷區的生存狀況仍然不容樂觀,大約在7月5日,自來水才通到帳篷區,每村均有一個取水點。此前,數千人均需要到一里遠的街上排隊接水。
直到現在,正常的電力仍未恢復,每天晚上,帳篷區只能在柴油發電機的巨大轟鳴中,點亮少量街燈。
當記者詢問安置點的居民,是否愿意搬離汶川時,聽到最多的回答是:“土地已經沒有了,如果搬到其他地方,我們也能接受。”
7月10日,在回答何時能確定汶川是否異地重建時,副縣長吳光旭回答說,“我也很急,但決定權不在縣里。”
記者了解到,由于是否原址重建一直未定,汶川縣也無法出臺災后重建規劃。縣政府相關工作人員介紹,事實上,在地震發生后不久,汶川也和其他各受災縣一樣,很快開始進行災后重建的規劃,該規劃是建立在汶川原址重建的基礎上,但規劃尚未完工,就有專家指出汶川地質災害隱患重重,已不適宜人居。汶川重建規劃就此戛然而止。
大地震發生后,由于震中在汶川縣映秀鎮,大地震被命名為“汶川大地震”。由于交通中斷,汶川縣城也一度成為孤島。
“到汶川縣去!”成為當時各媒體的重要報道方向,公眾也極度想了解汶川縣城遭遇了怎樣的破壞。
繞行1000多公里,最早一批抵達汶川縣城的記者傳回的報道,讓人有些錯愕,汶川縣城95%的房屋沒有倒塌,人員傷亡較少。與此同時,北川縣城全城幾乎夷為平地和大量人員傷亡的消息,引發了公眾強烈的關注。相形之下,汶川縣城的受關注度迅速降溫。
當5月下旬尹稚教授一行抵達汶川縣城時,幾乎已經很少看到媒體記者。
事實上,汶川安全的假象,一度也讓初進縣城的尹稚對同行者說,“這地沒準兒能找到賓館呢!”可入城后才發現,那些“屹立不倒”的建筑物多裂出觸目驚心的×形裂縫,根本無法住人。
一個星期后,在經過實地考察后,尹稚發現,滑坡和泥石流的次生災害威脅:已使得這個縣城隨時可能遭受滅頂之災。
尹稚帶領的規劃專家組,是第一支在汶川山地進行詳細實地考察的隊伍。在此之前,對汶川地質災害的判斷,主要依賴于衛星遙感拍照。
尹稚在北京曾經看到過這些遙感照片,進入汶川實地考察后,他馬上發現了遙感照片的局限性:一方面讀者對原始狀態并不熟悉,往往新舊難辨;一方面大面積的塌方和滑坡多形成垂直斷面,圖上無法判斷。他舉例說,汶川震后新增地質災害點3590處,而遙感圖像上不足100處。
6月10日,尹稚在關于建議緊急異地轉移汶川部分受災群眾的報告中,首次提出,建議汶川“考慮新縣城選址”。報告甫一出爐,都江堰的玉堂鎮,當即成為汶川縣政府及普通居民認可的一個遷徙地。
玉堂鎮猜想
玉堂鎮位于都江堰西部,與汶川縣的水磨鎮和漩口鎮接壤。兩年前的一段淵源,使得汶川曾與玉堂鎮幾乎合并。
2001年,都江堰市紫坪鋪開工建設紫坪鋪水庫,位于水庫下游的都江堰市和成都市,成為這一水庫在經濟上的最直接受益者。
2004年,紫坪鋪水庫開始蓄水,位于紫坪鋪水庫上游的汶川縣水磨鎮部分被淹沒,漩口鎮幾乎全部被淹沒。漩口鎮只能北上遷徙。
漩口鎮曾是汶川乃至阿壩的工業基地,此次被淹,損失不小。汶川縣政府知情者透露,此前,汶川曾向四川省提出補償要求,一度達成一致,將都江堰的玉堂鎮和龍池鎮部分地區劃歸汶川,但由于成都的異議(都江堰歸屬成都管理),這一補償方案最終未能成行。
另一件事情是,紫坪鋪水庫的稅收分成,也曾一度劃出部分給汶川,但最終也全部歸屬成都。
汶川縣委一名工作人員承認,他們確實認為成都曾經在紫坪鋪問題上“虧欠”汶川。
而選擇玉堂鎮的另一個原因是,汶川縣境內和周邊地區,乃至整個阿壩州,也找不到足夠的地方容納一個新縣城。
按照尹稚教授的調查,汶川縣城內絕對安全地帶,最多容納三五千人。而周邊縣城為茂縣、理縣等地區,也均為高山峽谷地帶,此次地震也遭受嚴重損毀,存在不同程度的次生災害威脅。
也有人建議在阿壩選址,但很快也被否決。
阿壩州直工委副書記楊詩義說,阿壩州的若爾蓋、阿壩、紅原,壤塘四縣境內有四川最大的草原,面積近3萬平方公里。但這些地區“放牧牛羊的承載力很差,現在必須控制牛羊。每年都會請專家預防草原向沙漠化轉變。”
這些草原地帶,同時位于長江和岷江的源頭地區,一旦涌入大批人口,生態失去平衡,后果更為嚴重。
玉堂鎮于是成為歷史與現實考量下,最合理的想象。
記者在汶川縣采訪時,幾乎所有居民都知道,汶川要搬就搬到玉堂鎮。對于這個陌生的平原地帶,很多居民表示,如果家鄉真的不能居住,他們可以接受移民到那里。
被曝光的爭論
7月5日,中央電視臺播出新聞調查《汶川,重建的選擇》,首次在媒體上披露了汶川是否異地重建的激烈交鋒。
這一報道在汶川縣引起了轟動。居住在安置點的余永清說,不少村民專門包車到了汶川縣城,觀看這期節目。
在節目中,強烈反對汶川異地重建的專家是中科院水利部成都山地災害與環境研究所研究員張信寶,支持異地重建的則是尹稚教授。
“我并不知道,他們也采訪了張信寶,播出后才知道。”尹稚教授說。在電視編導的精心編排下,張信寶和尹稚的觀點針鋒相對。但播出效果上,張信寶顯得失分很多。
在節目中,痛斥汶川異地重建是“逃跑的行為”的張信寶承認,他的判斷主要是依靠衛星遙感地圖,在地震后,他到汶川實地只呆了一天。“我們這種專家到山頂一看,他們底下人一介紹,我們基本就清楚了。”
當記者柴靜追問,“您不覺得專家很重要的一部分工作就是做田野的調查?”張信寶回應說:“做田野的調查,專家的調查,這是在他們做出來的基礎上,對不對,他一講我們要判斷。”
而尹稚則出示了地質調查隊在實地調查一個月后做出的災害分布圖,這張圖與衛星遙感照片大相徑庭,很多災害點,在衛星照片上根本無法體現。
而當主持人柴靜追問張信寶,是否去過地質調查隊發現的7個嚴重威脅汶川縣城的災害點時,張信寶以幾乎滿不在乎的口氣回答:“我不知道,我沒去過。”
在整個節目中,尹稚回答問題時非常嚴謹、言必有據;而穿著一個大汗衫的張信寶在表述觀點時,往往沖口而出,夾雜著不耐煩的口氣。
汶川居民余永清稱,電視上張信寶的態度激怒了很多村民。7月9日,一些激動的村民聚集起來,準備湊錢租車到成都,將張信寶接到汶川,“讓他過過我們的日子!”
7月10日,記者致電張信寶的辦公室,希望了解更詳盡的情況,接電話的一名女士說,張信寶已經出差,辦公室沒有他的手機號。
7月11日,尹稚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張信寶的言論并不值得駁斥。尹稚堅信自己出自實地調查的結果,認為汶川最好出路是異地重建,“這不是出自任何利益體考慮,而是為災民負責。”
折中的方案
汶川該如何重建的結論遲遲沒有得出,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決定重建方式的“資源環境承載力的評價”尚未公布。這是7月8日國家發改委副主任穆虹對記者提問的回應。
7月10日,記者輾轉得到了《汶川地震重災區資源環境承載能力評價》報告。在該報告中,汶川和北川縣,是四川30個重災區中僅有的兩個全部地區均為次生災害“極高、高度危險區”。而在人居環境適宜性劃分中,汶川的“不適宜地區”和涉及人數均位于所有災區中的“榜首”,高達2978平方公里,涉及的人口達9.05萬人。
據尹稚教授介紹,汶川地震后重建城鎮體系規劃編制組已做出決定,汶川縣城將在“行政區劃內異址重建”。這一規劃,也于7月9日得到了專家審查會的通過。
“這是一個折中的結果。”尹稚評述說,這意味著汶川縣城雖然不必在原址重建,但必須在境內尋找新的縣城地址。
尹稚認為,這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經過專家組的計算,目前汶川各鎮居住地區分別為:威州鎮40.3公頃、雁門鎮19.6公頃、映秀鎮32.2公頃,漩口鎮16公頃,七盤溝和澠池均為0公頃。這些面積只能供養1萬多人在此居住,加上還未調查的水磨鎮、三江鎮地區,汶川最多可容納1.5萬人。其中,汶川縣城所在的威州鎮,只能容納三四千人,這意味著,新建成的汶川縣城只保持政治中心的職能,其規模尚不及地震前汶川的任何一個鎮。
而整個縣的總人口超過10萬,人口遷移仍然不可避免。
繁復的計算和利益的博弈,是專家和政府決定的事情,可對于居住在汶川帳篷區的災民而言,真實生活的壓力已越來越大。
7月10日,汶川縣龍溪鄉阿爾村少女楊霞離開安置點到成都打工。這是年輕人的選擇,阿爾村村民余永清說,村子里已經有10多個年輕人選擇外出打工。但更多的中年人和老年人,只有堅守在帳篷內。
此時,離國家三個月的補助期,也只剩下最后一個月。阿壩州一名官員稱,汶川和阿壩已經遭受重創,耕地損毀嚴重,過了三個月國家補助期,恐難保證居民的生活。
本文發稿前,汶川縣委書記王斌在接受新華社記者采訪時說,汶川縣城是就地重建還是選址遷建還未確定。目前縣城的重建規劃仍處于包括地質和規劃專家在內的專家綜合評估階段。
對于汶川重建的進展情況,本刊將繼續予以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