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人眼中的新重慶

西南政法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大三學生卜巧瑩和黃春梅怎么也想不到，她們能在一個晚上同時見到美國電視新聞界的兩位重量級人物：湯姆·貝塔格和特德·科佩爾。

那是2007年10月9日晚上22點45分，來自紐約的68歲的科佩爾抵達重慶江北國際機場，與先期到達重慶的貝塔格會合。兩位新聞學院的學生后來在給院報的一篇文章里寫道：“當我忐忑地握住他伸過來的滿是皺紋的手，幾乎顫抖地說‘歡迎來到重慶’時，他沖著身旁的翻譯撇了撇嘴，挑著眉頭問：‘我們到重慶了嗎?這里不是上海了嗎?’翻譯忙解釋：‘特德·科佩爾先生在開玩笑?！趫龅娜硕夹α耍o張和局促頓時煙消云散?！备寖晌粚W生難忘的是，科佩爾愉快地接受了她們的專訪。

作為前美國廣播公司著名電視新聞主持人，科佩爾于2005年加盟美國探索頻道，此次來到重慶，科佩爾將率領他的制作團隊，拍攝一部深度反映中美之間相互競爭又相互依賴的紀錄片。

此時，重慶剛剛度過他直轄10周年的生日，而中國，也已進入2008北京奧運會準備工作的沖刺階段。他們都急切地期待得到全世界的肯定。

那么，在此后的一段時間，科佩爾和他的制作團隊在重慶發現了什么?

兩江匯聚之地

科佩爾團隊在重慶采訪期間，無論是政府官員還是當地新聞媒體的記者，乃至一些普通采訪對象，都幾乎提到同一個問題：“為什么選擇重慶?”

2007年10月1日上午，當我第一次見到科佩爾團隊的執行制片人貝塔格先生的時候，他帶領攝制小組正在重慶朝天門碼頭拍攝兩江匯聚的景色。長江和嘉陵江交匯處的江水在清晨陽光的映射下格外醒目。

朝天門斜對過去、嘉陵江對岸的江北嘴一邊，總投資16億元人民幣的重慶大劇院正在緊鑼密鼓地施工，這座由德國人設計、計劃2008年底竣工的龐大建筑立志成為長江邊上的“悉尼歌劇院”；兩江匯合處長江一側下行約兩公里，主跨552米，號稱“世界第一拱橋”的朝天門長江大橋接近合攏。

“這是一座正處在全面建設階段的城市，大橋、大劇院，大住宅區?！必愃裾f，“關鍵在于，這里與美國有千絲萬縷的聯系，這恰恰是中國和美國今天必須面對的現實?！?/p>

是的，全球化背景下，又有哪一個地方哪一個人是與世界其他地方其他人完全隔離開的呢?問題在于，我們是否意識到這些聯系的存在，以及這些聯系對我們的現在和未來將會產生怎樣的影響?

科佩爾講述的故事沒有從朝天門開始，而是始于美國密蘇里州Rolla鎮一群中年失業藍領，始于美國北卡羅來納州的墨西哥采棉工人，始于中國重慶一群正在上英語課的小學生。Rolla鎮失業藍領的出現，是因為他們所在的工廠——世界上最大的小型風冷四沖程汽油機生產商百力通公司(Briggs Stratton)設在當地的一家工廠2007年搬遷到了重慶；北卡羅來納州的墨西哥采棉工人采摘的棉花出口到中國，，然后被生產成衣服銷往美國；重慶的那些小學生呢，再過十幾年，他們就會加入到全球市場的競爭當中?？婆鍫栔v述說：“一個失業的美國工人，一群中國孩子，墨西哥移民工人，他們互不相識，他們甚至可能互不關心，但是，正如你們看到的，他們都對其他人的生活產生了影響?！?/p>

中美經濟相互依存的標志在這個大多數美國人都沒有聽說過的城市里隨處可見：麥當勞、肯德基、長安福特、伊森艾倫……當然，不要忘了，還有沃爾瑪?？婆鍫栒f：“看了我們在重慶拍攝的一切，你可能就會開始明白，如果從此失去對方，為什么中國和美國都會處境艱難。”

他用一貫平靜的語氣對美國觀眾說：“不管你喜不喜歡，我們之間經濟發展的未來看來已經不可避免地聯系在了一起。這是現實，讓我們適應它吧?！?/p>

在科佩爾看來，廉價而且可靠的勞動力，現在依然是中國對全球經濟最突出的貢獻。這部分勞動力的數量，超過了美國和歐洲國家人口的總和。

正因為廉價的勞動力，百力通關閉了在密蘇里Rolla鎮的工廠，在距離上海西南方向1500多公里處的重慶建立了新的生產線。根據探索頻道調查的數據，盡管百力通在美國保留了90％的生產能力，但其在重慶設立的工廠就足以使其在全球市場上保持強有力的競爭力。

中國勞動力到底有多廉價?美國家具制造商伊森艾倫的一名年輕質檢員每小時的報酬是20美元(約合人民幣140元)，而重慶北部新區一家DVD播放機生產廠家的一個年輕中國質檢員，要掙到這20美元，卻必須工作整整5天。對了，這些DVD播放機，被沃爾瑪買走，銷售到美國市場。這符合沃爾瑪的理念：買得便宜，就賣得便宜。

當不少美國人抱怨中國人搶走了他們的工作的時候，科佩爾卻注意到，不管是生產性企業百力通和伊森艾倫，還是連鎖零售商沃爾瑪，投資中國都賺到了真金白銀。

從“毛主義”到“我主義”

科佩爾第一次來到中國是1969年，當時他僅僅走到了香港與大陸邊界處，站在香港一側，拍攝了一些電視畫面。1972年，他隨同尼克松訪華，第一次踏上紅色中國的土地，采訪到了周恩來。此時，他已經成為美國廣播公司一名出色的駐外記者。

在科佩爾的記憶中，1960年代以及1970年代的中國，人人都在學習并追隨“毛澤東思想”，而2007年底在重慶一個名為“知青山莊”的農家樂里，科佩爾看到另外一番景象：紅衛兵的裝束、紅寶書、“忠”字舞……來到山莊的人一番觥籌交錯之后，開始欣賞“文革”歌舞表演，“文革”時代的一切成了人們娛樂的符號。人們縱情歌舞，歡聲笑語，似乎那個時代不再是噩夢，而是值得回味的“美好歲月”。

難道中國人已經忘記了那個時代的痛苦和酸楚了嗎?面對科佩爾的疑問，年近七旬、經歷過“文革”苦難的重慶力帆集團董事長尹明善說：“首先，知青時代中國農村的生活是艱苦的，但它同時也帶給人們很好的人生經歷；其次，今天的全球化競爭來得如此激烈，來得如此迅速，使我們所有人，包括我，都感到了巨大的壓力。當人們懷念過去的那段時光時，盡管日子艱難，但你可以回想起過去的生活，沒有今天的壓力，可以整天唱歌跳舞，你就會意識到過去的生活簡單快樂。”

對這樣的回答，科佩爾并不滿意，他質疑道：“到底是最好的時代?還是最壞的時代?”

但時代確實在變。即使在重慶這樣一個中國的西部城市，你只要有錢，就能過上燈紅酒綠的生活。而在重慶繁華街市的背后，你能看到貧窮鮮明的面孔，然而即使是這貧窮，也遠比那個時代要好?？婆鍫柛袊@：“誰使這一切成為可能的呢?是政府。”

不錯，是中國政府自上而下主導了30年前開始的那場改革，是政府使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并將大部分人的生活水準大大提升，是政府確保社會穩定，以經濟建設和發展為最高目標?？婆鍫柊l現，普通中國人不再關心政治，不再討論什么主義，在一個“只要有錢什么都辦得到”的時代，我即是中心。

科佩爾采訪了年輕的重慶時尚攝影師陳慶。他英文名叫Allen，是一名“海歸”，在美國獲得碩士學位，說著流利的英語，現在重慶經營著一家收入頗豐的時尚攝影公司。Allen不久前加入了基督教，他說，這使他明白了人生的目的和意義。

科佩爾發現，Allen的攝影公司惟一目的就是為客戶和自己掙錢。他對身邊發生的群體性事件等社會問題沒有任何興趣，對政治話題毫不關心。他問：“你似乎對這些毫不關心，不是嗎?”

Allen回答：“不太關心那些，我不關心?！?/p>

科佩爾問：“為什么呢?”

Allen說：“政府那樣做一定是有原因的。而且，我真的相信中國政府。因為我們可以看到，人們現在的生活比以前更好。我不認為人們到街上抗議或靜坐示威是明智的。我不認為那是最好的方式。對我來說，那樣做不明智?！?/p>

現在是最好的日子

官方權威統計數字顯示，改革開放30年來，中國農村絕對貧困人口數量減少了兩億多，這使得中國成為目前全球惟一提前實現聯合國千年發展目標中貧困人口減半目標的國家。世界銀行認為，如果沒有中國的貢獻，全球貧困人口將呈增加趨勢。

48歲的陳杰明是廣安領水縣的農民，1980年代中期離開自己生活的大步口村(音譯)來到重慶，一直在重慶朝天門碼頭一帶作“棒棒”——靠幫人挑貨物謀生。幾年后他的妻子也來到重慶，在附近的一所醫院找到了做清潔和為病人做護理的工作。

和其他不少進城務工的農民工相比，陳杰明并不算成功。但即便是這樣，這位小學都沒有讀完的農民卻依靠自己的勞動所得保證了兒子讀上大學，他的女兒則正在準備參加高考。陳杰明對采訪他的美國探索頻道的記者說，他惟一的目的就是讓孩子們能夠讀大學，讀完大學找個體面的工作。而現在，這個目標正在變成現實。

然而，這些都只是經濟發展的一面，那么，另一面呢?科佩爾鍥而不舍地和幾乎所有采訪過的人談論著另外一些“敏感”話題：貧富差距、環境污染、官員腐敗、人權以及言論自由等等。

在重慶市中心解放碑的一處高檔商場，科佩爾發現，那里銷售的一根皮帶的價格高達6700元人民幣，相當于陳杰明夫婦一年的食物、衣著和住宿所需的開銷。有人會買如此昂貴的皮帶嗎?科佩爾和一位衣著時髦的女顧客攀談起來?！凹词乖诿绹峙乱矝]有人會花那么多錢來買一根皮帶。在這里，誰會買這樣的皮帶?”科佩爾問。女顧客笑著回答：“喜歡牌子的人啥。我們就喜歡在這里買。這里的質量好，到這里來購物的人都不會考慮價格?！笨婆鍫栍謫枺骸澳茉试S我問問你的丈夫是做什么的嗎?”“房地產開發?！?/p>

就在科佩爾團隊在重慶拍攝采訪期間，重慶發生了直轄10年來涉及官員和開發商人數最多的一起“規劃窩案”，多名廳級官員因收受房地產商巨額賄賂被查處判刑。涉案的數名高官均被判刑，但十數家房產企業的老板卻似乎沒有人因為行賄而受到刑事處罰。

中共重慶市紀委副書記呂天慶解釋說：“我們要考慮重慶的整個發展，同時也要考慮這部分人的出路，這是我個人的意見。中國的國情與西方不同，尤其是中國還處在發展的初期?！彼f：“如果一個案件涉及到一家公司，尤其是私有企業，你就應該考慮他們為什么會行賄。這就會變得非常復雜，所以，處理這個問題時我們必須采取謹慎小心的做法?！?/p>

按照科佩爾的理解，這是一種雙重標準。但在福布斯億萬富翁榜上有名的香港瑞安集團主席羅康瑞看來，中國政府是全世界最支持商業(pro-business)的政府。他說：“哪個國家會在其《憲法》中把經濟建設放在整個國家的首位?那就是中國。”

1984年開始在中國內地發展業務的羅康瑞5年前與重慶市渝中區政府簽署協議，開發渝中區化龍橋片區，預計總投資達100億元人民幣，名為“重慶天地”。用當地政府官員的話說，建成后這里將成為國內外駐渝人士、商界及企業管理和貿易等人士的聚集地。

是的，一切都在改善，中國經濟發展的成就無可爭議。在距離重慶打通鎮1個多小時路程的一個小村子里，科佩爾拜訪了一位已經93歲高齡的老太太?？婆鍫栒f：“她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女士，她經歷過很多事情。”他問老人，“哪段時間是你在中國過得最好的日子?”老太太用當地方言清楚地回答說：“現在，我們有衣穿，我們有飯吃。現在是最好的日子?！?/p>

今年7月9日至12日，2008北京奧運會舉辦前一個月，美國探索頻道連續4個晚上在黃金時間播出了科佩爾團隊歷時9個月制作而成的紀錄片。在全世界聚焦北京的時候，科佩爾團隊的紀錄片把美國觀眾帶到了一個遠比北京，上海陌生，但卻更加中國的城市——重慶。

(注：本文作者系西南政法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2007年9月至2008年5月作為助理制片人，參與了科佩爾制作團隊在重慶的采訪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