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限度地提升記憶力,同時學會如何跑遍,唯有這種自相矛盾的行為,方能使人類逐步接近記憶那不可知的面目
在上世紀80年代,當彼得·沃希尼亞克(Piotr Wozniak)還是波蘭西部一所科技大學的學生時,他每天的生活都被無數必須要掌握的知識淹沒了。更為困擾的導是,沃希尼亞克想記住這些東西,并不是單純為了通過考試。而是要直正掌握它們,但不幸的是,他發現,在一堂課結束了幾個月后,哪怕拼命去回憶,也只有一小部分最終能浮現于腦海中。
沃希尼亞克遇到,所有學生,或者說整個人類共同的困境。一方面,是記憶塑造了人類的文明和歷史,但另一方面,我們被迫在遺忘的陷阱中掙扎,與此同時,沃希尼亞克也展現了人類在困境中的斗志,在最不擅長的英語學習中,他采取了常規的方法,以便在實證的基礎上探索記憶的奧秘。
他創建一個數據庫,每次只復習一個單詞、一個詞組或一個語法規則,然后一絲不茍地標記出是否確實將其記住,經過每天兩個小時的重復練習,當這個數據庫中包含了3000個英語單詞,詞組及1400條理論時,他悲哀地發現,要真正記住它們,幾乎是不可能的。
這個數據庫里40%的英語單詞與60%的理論已經從腦海里消失了,這意味著,從認知角度來看,人腦的記憶功能無法強制性方法中被激活。
此后20年,似乎在一種魔力的驅使下,沃希尼亞克從一個困頓者轉變為專業的記憶探秘者,他創建了名為SuperMemo World記憶軟件公司,并由此享受到一定程度的商業成功,與此同時,圍繞提升記憶這個夢想,在醫學乃至電子消費品行業都涌現出一些新的商業機會。

今年年初《自然》(Nature)雜志對讀者進行了一次問卷調查,在給與回應的1400人中,有20%的人在沒有任何疾病的情況下,平時都有服用利他林,莫達非尼(刺激中樞興奮的藥物)以及其他抗焦慮藥的習慣,以使促進記憶力與注意力,這正是近三、四年以來,人們將腦神經科研成果迅速商業化的結果。
但這并不是令人欣喜的訊息,而更像是一種警示,我們已經生活在一個越來越老的年代,在其中,人的記憶遺失的比率呈上升趨勢。
其實,當年沃希尼亞克得出的令人失望的結果如今已被學術界多次證實:人們成為了某些領域的專家,只是因為選擇了一個范圍相對狹窄的亞領域,通過反復深入的練習,才得以使記憶保持“新鮮”。否則,在最近20年之中,人類知識的積累呈幾何級數增長,其深度和廣度是記憶難以覆蓋的。
不過,在另一層面上,記憶又體現出它驚人的構造力。譬如,在個體生命遭受災難或心靈創傷的時候,這種功能強大到不可控的地步,以至于那些傷痕難以平復。汶川大地震之后,長期的心理救援成為繼重建之后最為迫切的社會命題。
近年來,這些令人不解的現象促使人們在認知科學與心理學上對記憶奧秘持續探索,真正的進展卻并不顯著,記憶藥物的普遍化或許是屈指可數的商業效果之一。
的確,需要做的工作太多了,無論在科學還是商業領域,在提升記憶的同時,人們還須想方設法學習如何遺忘。似乎唯有這種自相矛盾的行為,才能使人類逐步接近記憶那不可知的面目。只是,已經取得的成功,和人們自由控制記憶的渴望相比,微乎其微。
拒絕遺忘
沃希尼亞克對記憶力的自我考察可謂艱苦卓絕,他并不知道,100多年以前,一個德國人正進行著與他類似但更為困難的挑戰。
19世紀晚期,心理學家赫爾曼·艾賓浩斯為了探尋記憶的秘密,制作了許多包含著沒有任何意義的奇怪音節的名單。克服了常人難以忍受的嚴苛作息與枯燥乏味,艾賓浩斯1年來都在記誦中度過,為了使其結果更可信,他甚至3年后又重復了痛苦過程。終于在1885年,他發表了該領域的奠基之作《關于記憶》(Memory:A Contribution to Experimental Psychology)。
這本書中,艾賓浩斯發現了許多心理活動的規律,首次畫出了“遺忘曲線”,并提出了一個讓后人趨之若鶩的理論——間隔影響,即如果學習時段正確的話,大幅度提高學習效率是可能的。
有人評價說,“間隔影響”是實驗室研究出來的最令人驚奇的學習現象之一。雖然它在實際的教育中并沒有推廣應用成功,但至少為接下來的研究者指明了方向:探尋記憶與遺忘之間的關聯。
就在沃希尼亞克費力學習英語的時候,一對心理學家夫婦將“間隔影響”的研究往前推進了一步。他們發現了許多有趣的現象,比如隨著時間的推移,一些過去的記憶會突然冒出,而最近發生的事反而會模糊。這是由大腦中的“恢復力量”與“存儲力量”功能相互作用決定的。隨之而來的一個問題是,有時二者呈現負相關,這導致了如下狀態:越努力回想,答案就會越塵封于記憶深處。
至此,沒人能給予這種神秘現象以充足的科學解釋,人類對記憶的了解始終像是蹣跚而行。對于間隔影響的最新成果目前停留在如下階段:所謂最好的記憶時間正是人們將要忘記的時刻。
然而,這個發現卻將記憶研究帶入了更為沮喪的階段。由于在日常生活中根本無法辨認精確的“遺忘時刻”,該理論之于真實世界沒有任何幫助。熱衷于理論與模型的學者終于發現,人腦的復雜性超出了認知科學的范圍,如果沒有其他力量的介入,后者很可能將對記憶的理解困在其中。
事實上,此刻需要的并不是一個具有開拓性的心理學專家,而是一個“修補者”——一個數學不錯、肯花大量時間和精力、有著一種近乎知識分子的理想主義情懷的人,并且他有股子天真勁兒,認為人們理應記住過去所學。沃希尼亞克正是這樣的人,而計算機時代的到來讓他的實踐變得更加自如。
1985年,沃希尼亞克將自己創建的數據庫一分為三,每一階段專注于其中一個,然后逐漸增加間隔時間,并持續地試驗、記錄、測量了將近10年。開始,他的所有工作都依靠雙手,個人電腦革命爆發后,通過半合法途徑,他從德國進口了一臺Amstrad PC 1512。憑借這個工具,沃希尼亞克實現了根據每個人的實際情況畫出其獨特的遺忘曲線的理想。新系統被命名為“SuperMemo”,在波蘭共和國解體之后,沃希尼亞克和朋友為此成立了一家公司。
如前所述,認知心理學很早就推測出人們的遺忘幾率呈指數增長,在一個特定時間段,曲線急速下降,隨后趨于平穩,而這個時段就是我們學習的最佳時刻。現在,SuperMemo可以預測個人記憶的未來狀況,并針對性地給出復習時間表。
其實,沃希尼亞克并沒有在認知科學和心理學上實現何種突破,但他以一種實用主義將此前人類在相關領域的經驗付諸實踐,這比什么都重要。
值得稱道的是,SuperMemo包含著狂熱的野心。通過提供行為信息,該程序能夠模擬并模型化我們的生活路線,然后指導日常作息——何時應該起床、睡覺、學習以及運動,提醒我們不要遺忘任何有效的感知經驗。沃希尼亞克相信,這不僅可以擴展智力,最終,它有助于能夠增強人類的自我控制能力。
速成“天才”
SuperMemo的實用性功能(尤其是語言學習)對于那些希望通過在英語考試中取得高分,從而離開自己并不富庶的祖國到海外求學的學生們來說,無疑具有莫大的吸引力。到1990年代中期,該軟件已經在波蘭新生的軟件市場成為了標桿,這甚至促使公司開始尋求投資以進軍硅谷。
在那一年的拉斯維加斯計算機經銷商博覽會上,SuperMemo與索尼最新的DVD寬熒幕技術一起,吸引了最多的目光,而這是波蘭產品首次登陸世界性的“奇客”(geek)盛會。此外,SuperMemo還為Windows、掌上設備、部分型號的手機,甚至互聯網設置了不同的版本。但沃希尼亞克的雄心更大,他希望將SuperMemo擴展到生活的各個層面。
沃希尼亞克也許算是典型的“程序人”,對推論有著天然的熱情,他喜歡與人聊天,了解他們的個性,然后提供建議。目前,他正醉心于睡眠與記憶的關系。但他的合伙人卻認為他過于沉浸于科學研究,耽誤了公司的發展。
如今,SuperMemo World公司僅有25人,仍未吸引到任何投資,硅谷之夢被束之高閣。2006年,公司賣出大約5萬張軟件,大多數價格不到30美元,更多的產品遭到盜版擠壓。公司內部人員抱怨說,產品的用戶界面并不友好,操作有些難。而最大的挑戰在于,如何讓人信服:掌握一種復雜語言、成為科技專家、為某一新領域作出貢獻等等,這些通常被認為需要兼備天賦與學院正規教育雙重因素的技能,普通人也能快速擁有。
也許,SuperMemo犯了一個與早期心理學家相同的錯誤,妄圖像影響老師與學生那樣影響傳統的學習方法。相比,針對老年群體、以治療功能為主的提高記憶力的藥物就消除了這方面的質疑,如果一顆藥丸能讓一位80多歲的老人成功記住每次放置鑰匙的位置的話,那么也沒有理由不相信,它能同樣讓一個學生在考試中記住運算公式。因此,近年來,認知科學在20年積累的經驗最終促進了制藥業和健康產業的顯著發展。
神經是人類注意力、記憶、語言、計劃等等精神活動的基礎,英國的醫藥科學學院在2008年4月發表的報告稱,這類作用于神經系統,調整神經介質平衡,從而起到加強認知功用的藥物,在未來幾十年里將會出現。而目前,科學家們為治療神經紊亂正在研制的藥物已經多達600余種。
英國薩利(Surrey)大學的研究人員們就是致力于此的人員之一。他們正試驗一種名為安帕金的藥,通過促進人體內谷氨酸鹽的活動達到使記憶輕而易舉的效果。在對16名18到45歲的健康男性志愿者的測試中,即使是被剝奪了睡眠,即使僅服用了很少劑量藥物,他們也能保持警覺,而且并沒有咖啡因或安非他命帶來的那種神經過敏之類的副作用。
這無疑是應對嗜眠癥、時差反應、注意力渙散以及老年癡呆癥等的良藥,在高速繁榮、老齡化問題日趨嚴峻的歐美社會,這些“城市疾病”愈發顯著。不過,這種做法的原則是將記憶與認知的能力完全還原成細胞中的微小成分,這令人感到冰冷。況且,人們也認為,用藥刺激大腦與用黑莓手機上的備忘錄刺激大腦的方式,沒有兩樣,總之,這些措施都不夠自然。
最新的趨勢是,人們傾向于通過一些記憶、推理等智力練習,扭轉逐步隨年齡下降的心智功能。這無形中為一些以低齡用戶為主的商家提供了新契機。日本世嘉玩具公司出品的“大腦訓練器”(Brain Trainer)和任天堂公司推出的“頭腦時代”(Brain Age)都已將用戶擴展到了老人——其中大多數人是平生第一次接觸視頻游戲。
目前,“頭腦時代”已在全球賣了670萬套,僅在日本就大賣340萬套。也許是老年人強大的消費能力讓任天堂這樣的公司嘗到了“甜頭”,其2007年隨后推出的系列健身游戲Wii Fit,也通過步行、放松、體操等運動有助大腦的作用引領了新時尚。
理智與情感
任天堂們所獲得的些許商業成功是源于人們對遺忘的恐懼,這個意義上,“頭腦時代”和那些長生不死的古老傳說具有類似的功用。在文字還沒有出現之前,人們就持有增強記憶與其他心智能力的強烈愿望。在各種神話故事中并不鮮見這樣的情景:巫師將樹葉、樹根以及果實咀嚼,然后點火,一個讓人更加強大的神秘藥方就此配制成功。
但同時,人們知道,如果不會遺忘,生活將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災難。西蒙娜·德·波伏娃在她充滿存在主義意味的小說《人都是要死的》中,描述了一個出生在13世紀的意大利、歷經歐洲近600年歷史的主角雷蒙·福斯卡。那些不可撤銷的記憶充斥著他漫長的生涯,在萬劫不復的生涯中,福斯卡終于明白死亡和遺忘本是人類天賜的幸福。
對于忘卻能力的特殊訴求在《哈利·波特》這類當代的魔幻小說中被婉轉表達:當哈利·波特與同伴們念出一道遺忘咒(Obliviate)時,對方的記憶就此被全部清除。
事實上,很多時候,人腦的神經系統的確如同閘門一樣,放進一些記憶的同時,也阻礙了另一些記憶,而控制的開關就是神經媒介。因此,當制造神奇的記憶藥物的“巫師”從叢林走進實驗室,“遺忘水”肯定也會在現實中出現。在一些人為遺失的記憶而煩惱的時候,總有另一些人在為揮之不去的回憶而痛苦,“災難后心理壓力綜合癥”便是其中一例。
一個觀點認為,大多數信息是無法清除的,它們會一直留存在我們腦中,就像沙中的腳印,盡管會漸漸淡去,足跡卻無法消失,這也是人們之所以能很快認出一些自以為早已忘記的人和事的原因。但是,人類仍有一些削弱“恢復力量”的辦法,也就是避免短期記憶變成長期記憶。
一個名叫伯納德·阿戈拉諾夫(Bernard Agranoff)的教授曾進行了一次有關記憶與遺忘的實驗。他訓練金魚在開燈的時候向魚缸的一側聚攏。3個月后,它們全部記住了這個行為。然而,阿戈拉諾夫向它們注射了一種阻止蛋白質合成的藥物,3天后,再次開燈,這些曾經接受特殊訓練的魚與其他魚缸里的同類表現得并無二致。
1994年,終于有人提出將這項30多年前的嘗試完全可以應用于人類身上。加利福尼亞大學的研究人員們以車禍幸存者為實驗對象。3個月后,服用安慰劑的小組仍然會晚上噩夢不斷,并且常常出現莫名的恐懼與焦慮,而服用特制藥物的小組雖然仍記得事故,但印象模糊,感情上也不會立刻出現很大的波動。沒錯,他們的記憶仍在,但短期記憶與長期記憶合并的過程被破壞了。
另一些更激進的科學家相信,記憶是可以被完全消除的。長期以來,他們一直試圖尋找能存儲記憶的分子。2007年年中,來自Brandeis大學的科學家就表示,他們首次發現了可以通過操控一種“記憶分子”——蛋白酶CaMKII在老鼠海馬體中產生及消除記憶。于是,就如同電腦中的信息一樣,人腦中的信息一樣可以“永久刪除”,在CaMKII受到化學影響后,可以使信息容量趨于飽和,去除之前的記憶,從而插入新的內容。
不過有些無奈的是,無論是阻止其變成長期記憶,還是將它們徹底清除,人腦還并不能像電腦一樣隨意選擇對象,能做的只是如同格式化硬盤一般,全局改變。對擁有復雜情感的人類來說,這是個“貪婪”的欲望:記住那些有用的和幸福的,忘卻那些不愉快的經歷。但同時,這其中不乏理智與情感的較量,在記憶與遺忘的掙扎中,人類正逐步趨近記憶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