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孩子們都出去捉蜻蜓,室中寂寞如雛鳥飛盡的空巢。鄰家的炊煙,裊裊地拂過樹梢,玻璃走廊外徐徐飛來了暮色,溫柔、無聲,如一只美麗的灰鴿。
正在沉思間,突然一個毛茸茸的小團,輕吻著我赤裸的足踝,我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一低頭,我發現那閃亮畏怯、如云邊孤星的小眼睛,正向我這龐然大物的人類側目而視。
我俯身捧它在手,原來是一只才學飛的小麻雀呢。本是羽毛豐盈的頭部、翅、尾都被燒得焦黑、短茁、凌亂。許是自誰家煙囪逃出而“劫后余生”的吧。它伸著尖尖的小喙向我啁啾著,殘羽下,波動著一股生命的顫栗。
我才將這小生命捧進屋子,兩個孩子正巧自田埂間呼嘯著回來了。見了鳥兒,又是一陣\"泰山\"似的歡呼。山山更忙著為它騰肥皂箱,在他的指揮下,才學步的蘭蘭,也乘我不備,蹣跚著自床墊下抽了一把稻草,凌亂地放在箱底,瞬息間鳥兒的新居落成。
突然,屋外傳來清脆動聽的聲音,比竹竿相擊聲還要利落、悅耳。我一抬頭,一個多么奇麗的偉觀啊,對面人家屋檐落滿了小小的麻雀,在暮光中,如朵朵顫動的火焰。它們翹尾、頷首、展翅,似懷著無限的同情,遙遙凝望著這陷入不幸的同類。它們在躊躇、疑懼,都不敢飛下來。由那斷續的啁啾,我覺察它們,似乎飽嘗了“相望不相親”的痛苦。
我遂吩咐孩子們都埋伏在簾帷后面,我也遠遠地站在屋子的一角。
不多時,一只較大的麻雀,竟飛進了玻璃走廊,低頭親昵地向小麻雀致慰:“吱喳,吱喳,吱喳。”小麻雀也在哀哀訴告:“吱吱吱,喳喳喳。”孩子們自簾帷后移動了一下,那個來訪者拍翅驚飛了,只留下那個可憐的小囚徒,望著足邊那根紅繩和片片落羽發怔。
“把鳥兒放在院子里,叫它和同伴們談談心好不?”懷了無限的悲憫,我征得山山、蘭蘭的同意,把盛鳥的木箱,放在長青苔的花蔭下。
立即,有兩只大麻雀,像影子般倏忽,自對面屋檐,移到了距小麻雀較近的籬墻。我帶著孩子們,隱身在走廊的玻璃門里,悄悄觀望。只見一只大麻雀,果然勇敢地自籬墻上跳了下來,口里銜著一條小小白蟲,兩只細細小腿,像雨線般在地上輕盈跳動。及至四顧無人,唰的一聲,飛躍到小麻雀跟前。它的頭向這邊歪一歪,小麻雀的頭向那邊斜一斜,正好一下兩喙相接,那條白蟲,遂落進那張饑餓的小嘴巴里。翅子一展,大麻雀劃了一道斜線,飛上短籬,活躍的姿態,描繪出它滿腔喜悅,目不轉睛地,望著那饕餮吞食的小囚徒。這時另一只又飛了下來,以同樣的姿態,雙倍的溫柔,把另一只青蟲,送進那落難的小鳥口里。我至此才辨別出,它倆與小麻雀,較其他的麻雀,有更親密的關系。
屏息站在我身后的孩子們,也似乎為眼前的這景象感動了。半晌,山山眨動著亮亮的眼睛,若有所悟,匆忙地不及穿木屐,赤足跳下走廊,走入花蔭,把系在小麻雀左足的紅繩解松,小麻雀吱了一聲,帶著快樂、喜悅,一道箭矢般,直飛上兩只大麻雀棲息的籬邊。隨即三雀相偕,穿過林梢,飛入白云堆里,白云漸漸掩住它們的鳴聲羽影,瞬間,杳無所見,只透出一片灰藍的天空。
山山滿臉喜悅,重新跳上了走廊。
我問他:“你為什么把小麻雀放走,你不是喜歡它嗎?”
“叫它去找它的爸爸、媽媽。”山山怪神氣地雙手插腰,好像做了件生平得意的事。
“爸爸、媽媽。”才學語的蘭蘭,也模仿著她的哥哥在喃喃著,搖著胖胖的小身軀,撲到我的懷里,短短的肥臂,勾住我的脖頸。我覺得此刻我的眸子噙滿了淚水,她不正是那只雛鳥的小影,對我充滿了愛慕、眷戀、依恃?我不禁想起娜達利的話:“是怎樣的冒昧,怎樣的大膽,把活潑的小生命帶到世間,卻不能給予他們含有幸福本質的東西!”
暮色漸濃,夜色將臨,我凝望著三只鳥兒適才掠過的天空,在它們飛去的方向,什么時候展開了一片銀云,婉柔美麗,如愛神的羽翼在自由的高空中飛翔。充滿了愛的三只鳥兒,該是幸福愉悅的。惟其懂得“愛”,才獲得了幸福的本質。
(選自《經典美文》)
散文包
這是一篇關于愛與幸福的散文。“我”偶獲一只“劫后余生”的小麻雀,因為喜愛,兩個孩子瞬間為小麻雀做好了“新居”。同樣的,也是因為喜愛,兩個孩子在目睹兩只大麻雀冒險給小麻雀喂食的情景后又放走了小麻雀。這不僅使小麻雀獲得了幸福,也使他們自己感悟到了愛與幸福。\"三雀相偕,穿過林梢,飛入白云堆里\",這是屬于鳥兒的幸福;“胖胖的小身軀,撲到我的懷里,短短的肥臂,勾住我的脖頸”,這是屬于孩子的幸福。作者以此告訴讀者:放手也是一種愛,唯其懂得“愛”,才獲得了幸福的本質。
——之 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