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化”本是現代詩歌創作的一種藝術手段。意象,并不完全等同于象征那樣僅借助于某種事物來進行“借喻”、“比喻”而具有某種恒定性。詩歌創作中的意象,是“一種在瞬間呈現的理智與感情的復雜經驗”(龐德),有著很強的主觀色彩和不確定性。意象的運用,常會給作品帶來更豐富的潛沉意蘊,激起閱讀的無限想象力。
陳忠實創作的《白鹿原》,在現實主義客觀描寫的基礎上,嘗試將意象這種現代藝術元素吸取進長篇小說中,使這部內容極為厚重的作品更增添了令人沉吟不已的藝術魅力。
《白鹿原》以西北渭河平原為生活背景,描寫了中國農村宗法社會自清末封建皇朝崩潰、民國建立后,在大革命、日寇入侵、三年內戰、新中國成立直至“文化大革命”這大半個世紀來的歷史變遷,描寫了棲息在這片土地上宗法式家族的逐漸解體,幾代人不同的生活追求和命運的起伏浮沉。同時還描寫了儒家傳統文化精神在歷史繁衍中的維系作用以及它在步入現代社會過程中的尷尬處境。可以說,它是我國農村進入現代社會的變遷史、命運史和精神史。
“白鹿”在《白鹿原》中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作者將它作為作品的中心意象,充分地展現它的藝術功能。它在作品的出現不是瞬間性的,而是如一個精靈時隱時現地游蕩在人們的生存空間中,躍動在人們的精神世界中,它具有巨大的繁富性和指向的多種可能性。
這一“意象”原發于這里的古代傳說:一只雪白的神鹿,從南山飄逸而出,所過之處,萬木繁榮,禾苗茁壯,五谷豐登。“白鹿”成了這里一代代人的心理“圖騰”。由此,也就引出了生活在這里的同宗同源的白、鹿兩大家族為爭一塊“白鹿寶地”而延續了數十載的宗族利益紛爭。構成了這部作品所展開的矛盾主軸。
“白鹿”不僅融進了這塊豐沃土地成為白鹿原村的具象,更重要的是它還蘊含著多種精神意蘊。它常常成為白鹿原人某種精神的象征,在作為白鹿原新一代的白靈、鹿兆海、鹿兆鵬身上,在被稱作白鹿原的“圣人”朱先生身上,我們都可以看到與“白鹿”相關聯的精神指向。
白鹿原的族長白嘉軒,是個宗法家族的頑固掌門人。而他的小女兒白靈,盡管出自宗法森嚴的家族,卻從小就有著自由的個性。她才智聰穎,豪放不羈,讓他父親很早就感覺到她身上具有“形似白鹿”的“天性”。白靈對新思潮的敏感接受,更使她毫無顧慮地逃出家庭奔向為爭取自由解放的革命斗爭,她在家鄉一帶秘密傳遞革命信息,支持群眾的正義抗爭,“就像一只雪白的小鹿在原坡支離破碎的溝壑峁梁上躍閃”。直至犧牲,她仍然是白鹿原人心頭上的“一只白鹿”,一只向往自由、純潔可愛、勇敢無畏的“白鹿”。白鹿,是一種精魂,它同樣閃現在與白靈兩小無猜、一起長大的鹿家新一代的鹿兆海、鹿兆鵬身上。鹿兆海在抗日戰爭的血與火中,勇敢殺敵,用生命阻擋侵略者對中原的進犯,顯示了“白鹿精魂”的豪氣;同為鹿家新一代的鹿兆鵬,更像中流砥柱,一直是白鹿原上為摧毀反動勢力而出生入死的革命先鋒。這代人身上的精氣,就像白鹿那樣,給白鹿原帶來新的生命活力。
“白鹿”這一意象,我們還可以從另一方面感受到它更潛沉的情感指向,那就是融注了作者對白鹿原上主持白鹿書院、被稱作關中大儒的朱先生身上所體現的高尚品格和儒學精粹的激賞。
朱先生有著儒家的仁愛之心和入世精神,為保護一方生靈,他曾慷慨陳詞勸退清兵,曾大義凜然犁毀滿原種植的罌粟,曾自己挨餓卻放糧賑濟鄉民饑荒……一次又一次地幫助這里百姓度過種種難關。他洞明世事,透視時務,待人以德,超然處世,以其高尚品格成為白鹿原上做人的楷模和精神導師。然而,面對世道變遷,國事頻仍,這位因身體力行儒學精義而被稱作圣人的朱先生,卻被拋到生活的邊緣,終于感到“自己不能再有一絲作為了”。小說最后是以朱先生壽終,“前院里騰起一只白鹿,掠上房檐飄過屋脊”,最終“在原上消失了”的描寫,使中國傳統的儒家精神要義得到藝術的升華,也流露出對它在我們生活中的消退而無限傷感。
長篇小說不同于詩歌那樣重于情感抒發,但并不等于它只能寫實而不需要情感的浸潤和精神的舒展。為了適應現代讀者對這方面的審美需求,更為了把自己對中國農村這段充滿崎嶇的歷史命運所獲得的感悟訴諸筆端,陳忠實創造性地運用了意象這一藝術元素,讓它充分帶給讀者富有啟悟的智性、繁富的情感和想象,從而使他這部小說在藝術的鋪陳中產生一種奇異的感染力量。
陳美蘭,著名文學教育家,武漢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