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柔桑破嫩芽,東鄰蠶種已生些。平岡細草鳴黃犢,斜日寒林點暮鴉。山遠近,路橫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
辛棄疾這首詞,也是表現春天的美好的。從一開始就可以看出來,辛氏強調的不是市井的繁華和歡樂的享受,而是農村的樸素和自得。
作者對農村的感情,和傳統的山水田園詩有點相近,但又有很明顯的不同。他不是游山玩水,也不是欣賞自然風光,他在農村中安身,對農事和農時,有更細致的關注:“陌上柔桑破嫩芽,東鄰蠶種已生些。”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農事和農時是實用的,并不一定有士大夫的詩意,但辛氏對農事和農時的種種現象,用一種隱含著欣賞的眼睛去觀察,使這些本來平淡的細節被一種脈脈的喜悅統一起來。陌上桑芽,鄰家蠶種,本來很瑣碎,更像是散文意象,將它們轉化為詩,應該是不容易的。桑芽還比較好說,蠶種,在辛氏以前,可能還不曾進入過詩歌。至于牛犢,在前人的“農家樂”主題里是有過的,但是讓它叫起來,叫得有詩意,并且和蠶種之類統一起來,恐怕不但得有一點勇氣,還得有點才氣。關鍵是,詩人先用了一個“破”字,和桑芽的“嫩”聯系在一起。這在聯想上似乎有矛盾:“嫩”怎能“破”?但是,這正是早春的特點所在,也隱約表現了詩人的關注和發現。至于“蠶種生些”,說的不是蠶種,而是從蠶種開始蠕動起來的小蠶蟻,也是初生的、少量的,雖然很不起眼,詩人卻為之注目。這里有詩人悠閑的心態,有一種默默的體察和喜悅。
下面的“斜日寒林點暮鴉”中,“寒林暮鴉”本來是有很濃的文人山水田園格調的,但這里沒有落入俗套,就好在這個“點”字,用得很有韻外之致。點者,小也,遠景也,在斜日寒林的空曠背景上,有了一個“點”字,遙遠的視覺不但不粗疏,反而成了精致的細節。對于大自然的美好的專注,是傳統文人山水詩的趣味;而牛犢的鳴叫和蠶種的生息,則屬于一種農家田園趣味。作者不是作為文人去欣賞農家之樂,而是以欣賞農事的眼光來體味家園之美。
辛氏這首詞有一個突出的特點,就是交織著兩種情趣,一是大自然山水畫之美,一是人間田園之美。這里的田園和一般山水田園詩中的田園又有一點區別,更多的是家園。它不是暫時的,客居的,而是屬于自己心靈的家園。
這首詞還有一個特點長期被讀者忽略,那就是,全詞本來是抒情的,但在語言上,卻大體都是敘述,甚至充滿了白描。“山遠近”、“路橫斜”、“青旗”、“沽酒”、“人家”,和杜牧《江南春》中“水村山郭酒旗風”是同樣的意境和手法,但辛氏和杜牧不大相同,他不是以城市人的眼光來欣賞山水田園,而是把田園當作了家園,并且表示,田園和家園比之城市要精彩得多。
城市中的春天當然也是美好的,但那里的春天和美艷的桃李花聯系在一起,那里的春天也像桃李花一樣短暫,經不起風吹雨打。詩人用一個“愁”字點出了他的傾向。時尚是一種潮流,能得到最廣泛的認同,但時尚又是瞬息萬變的,桃李花會因處于時尚之中,而免不了為不可避免的淘汰而憂愁。田園和家園里的春天,不應該有城市中的桃李那樣美艷,因為它和農村田野的花聯系在一起。李白在宮廷供職的時候,曾選擇柳和春天相聯系:寒雪梅中盡,春從柳上歸。
這些詩意都是現成的,辛棄疾的選擇就偏要與桃李柳等等拉開距離,而且要與之有對比。歷史證明,這個選擇,是一次成功的探險:一、它的成功在對比上。首先,在色彩上,和桃李是鮮明的對比;其次,在受欣賞和被漠視方面,二者的對比也是很鮮明的。二、它的成功還在想象、觀念的更新上。桃李雖然鮮艷而且倍受矚目,但生命卻很脆弱;薺菜花從色彩到形態都不及桃李,但是它有自在的生命,不以世俗的欣賞為意。三、它的成功更重要的是在想象的開拓上。在辛棄疾寫出這首詞以前,從來春天的美好都是和鮮艷的花聯系在一起的,這種聯系已經成為一種潛在的陳規,好像在鮮艷的花朵以外,再也沒有什么新的可能似的。辛棄疾以他的創造顯示,春天的美好還可以從最樸素、最不起眼的薺菜花開拓出新的想象天地。桃李花的美,已經被重復而變得有點俗氣了,而薺菜花的美卻經歷了近千年的歷史考驗。四、這首詞,在用詞方面非常大膽。一般說,詞比詩更接近口語,更有世俗的情趣。這里的“青旗沽酒有人家”的“有”,“春在溪頭薺菜花”的“在”,都是律詩絕句可能回避的,但用在這里既很口語化,又對應了平民家園的心態,同樣也是一種詩意。
孫紹振,著名文學教育家,福建師范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