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科舉對后世的另外一大貢獻,是南北卷制度的正式確立,通俗地說,也就是確定了南北地區錄取名額的分配問題。
我國地域廣袤,各地經濟和文化發展很不平衡,讀書風氣和風俗習慣也大相異趣。科舉考試是面向全國的統一考試,如果單純地堅執“一切以程文為去留”的原則,不打折扣地實施“一決于文字而已”,完全徹底地以考試成績為唯一的去取標準,勢必會造成一些地區錄取的人數過于集中,一些地區則淪為“天荒”。是堅持科舉考試最核心的公平和公正原則,還是一定程度地給予邊遠和落后地區以照顧,成為科舉爭論中最突出、最集中的問題之一。
各地科舉中第的差異,早就引起了人們的注意,漢語中的“天荒”和“破天荒”,說的正是這一現象。“天荒”本來是指渾沌未開的原始狀態,后來用以指經濟和文化落后的地區,并特指沒有人考中進士的地區。只要沒有取中進士的地區,就名之為“天荒”;而這些地區一旦有人進士及第,就稱之為“破天荒”。這一詞最早出現在唐朝后期,當時的荊州南部地區,雖然文人書生很多,但是四五十年間,每次進京應考的舉人,卻都沒有中過。因此,人們稱這一地區為“天荒”。宣宗大中四年(850),這里送考的舉人中,有一個名叫劉蛻的人,考中了進士,這才破了“天荒”。當時鎮守荊南的魏國公崔鉉,和當地的鄉民一樣,以劉蛻為當地摘掉了那頂戴了近50年的“天荒”的帽子而高興,獎給劉蛻“破天荒”錢70萬,但劉蛻卻辭謝沒有接受。
唐朝中期安史之亂以后,我國經濟文化優勢無可逆轉地逐漸傾向南方;由于文化傳統的熏染,一般來說,南方人靈動而長于文學,北方人質樸而長于經術。唐朝重詩賦而輕經術,使得北方士人在科舉考試中處于劣勢。但當時科舉中存在著大量考場外的因素,一些世族權貴之家得以利用,而這些世族權貴之家大都是北方人。這一定程度彌補了北方的不足,維持了南北錄取名額的大體平衡。宋朝初年一系列革命性的改革措施,摒絕了一切考場外的因素,這使得錄取時的南北差異顯得極其尖銳。美國學者賈志揚的研究說明:北宋全國共有進士9630名,其中南方諸路9164人,占總數的95.2%;北方諸路有466人,占總額的4.8%。而在南方諸路中,兩浙東、兩浙西、江南東、江南西、福建等東南五路就有7038人,占北宋進士總數的73%。
在“非進士及第不得美官,非善為詩賦論策者不得及第”的情勢下,主要代表北方士人利益的山西人司馬光,先是借批駁虛浮的學風為名,倡導重經術而罷詩賦,為北方士人張目;后來又上《乞貢院逐路取人狀》,主張按各地區戶口的多少分配進士錄取名額。江西人歐陽修則站在南方士人的立場上,對司馬光的主張表示堅決反對。在他看來,既然是考試,就必須要有統一的標準,“推朝廷至公,待四方如一”,但務擇人,唯能是選。此外,如果要多取西北之人,就勢必要減少東南之數。現實的情形是,東南地區的解試,經過了一番嚴厲地汰選,往往百人取一,而西北之士,則是十人取一,實際上已經有所優待了。如果按各地區戶口多少分配貢士的錄取名額,勢必會在人文薈萃之地和“淺陋鄙俚”之鄉兩者之間強求一律,造成弊濫叢生。這是我國科舉史上第一次考試公平和區域公平的爭論,由于雙方相持不下,取士的方法只好維持現狀,但在區域解額分配的實際操作中,則盡量向北方地區傾斜。
契丹人建立的遼朝,科場面向漢人,采取的是“不和你玩”的做法。女真人建立的金朝,根據南北士人的優長,分南北選,各有側重。開始北選詞賦進士150人,經義進士50人;南選經義進士150人;后來隨著南部轄區的擴大,南選增為150人,北選減為詞賦進士70人,經義進士30人。遷都燕京之后,金朝并南北選為一,專以詞賦取士,南北分選為全國通選所取代。蒙古人建立的元朝,分設左右榜,規定全國選鄉試合格的300人赴會試,蒙古人、色目人、漢人和南人各占75人,會試錄取100人,四等人各占50人。表面上的“平均”和“公平”,難以掩蓋絕對不公正的實質;民族歧視政策的背后,是深重的民族自卑情結。
明朝初年,鄉試一級各地有名額規定。但會試取士,“不分南北”,一般是“多中南人”,在最初的15科中,甚至沒有一位狀元是北方人。這一傳統,由于一次重大的科場案——南北榜事件而改變。
洪武三十年會試,劉三吾為主考官,白信蹈、紀善為副主考官。三月五日發榜,從第一名的宋琮到最后一名的劉子信52名貢士,無一不是南方的考生,北方舉子全部落榜,這種極端的情形前所未有,曠古未聞。會試落第的北方舉人因此聯名上疏,認為主考官、副主考官是南方人,就袒護南方人而壓制北方人,一時人情洶洶,京城(當時在應天,即今南京)騷動。朱元璋接到禮部奏報,異常震怒,當即下令將正副主考官罷官停職,讓張信等12人重新評閱試卷,明確指示要增錄北方人入仕。經過20多天的鎖院查卷后,張信發現南北考生成績相差確實懸殊,就連最末一名的劉子信,也比北方最優秀的舉子高出許多,論定劉三吾等人并無偏私。既然最優秀的北方士人的試卷也只能列為第53名,既然只有52個名額,既然以文章定優劣、以才華定名份是國家的一貫制度和科舉考試的傳統,那就沒有必要“法外開恩”,讓不合格的人忝列其中。
北方舉子依然不罷休,又上疏狀告張信等人和劉三吾官官相護,沆瀣一氣,故意將北方士人的劣等試卷呈送皇帝審閱,欺君罔上。朱元璋大怒,對前后兩批考官嚴加治罪,20多位考官被綁赴刑場,處以極刑,就連名列榜首的考生,也以行賄的嫌疑問斬,受牽連者更是不下數百人。六月,朱元璋親自策問,取錄了61名貢士,第一名是河北的韓克忠,第二名是山東的任伯安,貢士中竟無南方舉子一人。黃榜張出,北方舉子歡呼雀躍,舉國公案這才了結。兩榜分別在三月和六月發布,所以稱春夏榜;又因為兩榜分別全是南方人和北方人,所以也稱南北榜。
這次血腥的南北榜事件,朱元璋是以懲治“舞弊”這一最孚民情人望的名義處置的。雖然主考官劉三吾是湖南茶陵人,但會試會元是江西泰和人,廷試狀元是福建閩縣人,榜眼是江西吉安人,探花為浙江會稽人,既不同省,更不同縣,“私其鄉”顯然是莫須有的罪名。朱元璋之所以出此重拳,痛下狠手,采取極端措施,是因為當時元朝的殘余勢力依然存在,北方臣屬元朝較久,他擔心元朝的遺民有故國之思,希望通過科舉考試這個工具,籠絡北方士人。所以在讓張信復查時,特別叮嚀要錄取北方士人。可劉三吾、張信沒有體會到朱元璋的這一意思,執著于公平和公正的原則,堅持唯才是取的信念,才釀成大禍而不自知。
為了避免這類情況的再次發生,保持各地舉額的相對平衡,洪熙元年(1425),大學士楊士奇在明仁宗向他征詢改進科舉取士的意見時,最先提出了南北分卷取士的設想。他的具體做法是:在會試的試卷中,援例嚴格糊名,但要在試卷上明確標明“南”或“北”的字樣,以表明考生屬于南方還是北方。標明“南”的南方士子的考卷是南卷,標明“北”的北方士子的考卷是北卷。如果要錄取100名,就按照南方60名、北方40人的比例分別錄取。宣宗宣德二年(1427),正式實施南北卷制度。鑒于一些地區不易劃歸為南或北,所以設置了中卷,南北各減少5%的名額給中卷。當時的南卷包括應天及蘇、松諸府,浙江、江西、福建、湖廣、廣東,北卷則包括順天、山東、山西、河南、陜西,中卷是四川、廣西、云南、貴州及鳳陽、廬州二府,滁、徐州、和州。
南北分卷取士制度的實行,給予文化落后地區以照顧,從完全自由競爭的角度而言,應該說背離了“一切以程文為去留”、“一決于文字而已”的科舉制度最核心的公平和公正原則,但“大抵國家取士,為政治之本”,如果作為政治之本的科舉制度,畸輕畸重,使科舉及第者即未來的政治精英過于集中于某個或某些地區,不是有利于而是有害于各地的相對平衡和“天下一統”,從最高統治者的角度來看,也是“非公天下之道”。此外,南北分卷取士制度的實行,還有振奮士心、激勵士氣的作用。楊士奇的建議一提出,明英宗就深表贊同,他考慮最多的是,以往北方士人極少中第,很多人看不到什么希望,因而自暴自棄,怠惰成風。現在分卷取士,北方學者就會“感奮興起”了。正因為有這樣的積極功能,這一制度除在景泰年間一科沒有實行、南北中卷的錄取指標因主管官員殉私情三次有微調之外,一直沿用到明朝滅亡。清朝也繼承了這一制度,并進一步修改完善,發展為更為細化的按省定額錄取。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院)
(責任編輯:中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