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年,我想起了三十年前的1978年,正是在那一年,我開始重讀胡風的全部著作,重新研究他的思想理論,目的是要論證一直受到批判的“胡風文藝思想”的正面意義和價值,從思想文化方面為胡風“翻案”——翻轉這一被顛倒了的“學案”。從那以后,胡風思想就成了我的教學和寫作的重要內容。三十年過去了,“胡風冤案”、“胡風事件”都早已成為歷史并逐漸被人遺忘。但是作為思想史、文學史上的一個重要“學案”,卻并未過時,也不會過時,因為那是一面鏡子,不僅能從中照見歷史,也能從中照見今天的許多東西;更何況,其中的真假是非并沒有真正弄清楚。三十年來,我自己在對待這些問題的認識上,也有發展變化,都需要也應該進行回顧和反思。
恰在此時,胡風的女公子張曉風夫婦應邀到武漢,出席湖北省博物館主辦的“荊楚英杰后人聚會”,會后來看我。談話間提到當年我訪問胡風的往事,曉風說老人很信任我,接連五次長談并主動將未曾示人的重要文稿給我看,也是一種機緣。由此,更激起了我反思、總結這一切的決心。
一
1978年,那是二十世紀中國的偉大歷史轉折,可以說,今天的一切進步和成就都與之有關。沒有1978年的轉折,近年來高談的“振興”、“崛起”、“強國”、“盛世”等等,全都無從談起。1978年有許多重要的事情,其中最重要又與本文有關的,有以下幾件:右派改正,真理標準問題的討論,否定“文藝黑線專政論”,推倒“兩個凡是”等等,這都可以歸入“思想解放”這個大題目之中。上世紀八十年代興起的“新啟蒙”,就正是從這兒來的。
正是在這種情勢之下,我設法搜尋來了胡風的八本論文集,重新閱讀,認真思考,為不久就會開展的論辯作準備,當時我料定了必然會有這一天,而且確信為時不會太久。我的這一想法和行動,得到了兩位長者的大力支持和幫助,這就是詩人曾卓和左聯老作家吳奚如。曾卓是“胡風反革命集團骨干分子”,吳奚如是胡風左聯時期的摯友,他們都是幾十年文壇紛爭的親歷者,深知胡風事件的內情。當時我們都確信:胡風無罪,和劉少奇一樣,終將洗去身上的“莫須有”罪名,而且歷史將承認他的思想理論的價值。
認真重讀胡風的著作時,我正在教現代文學史,在閱讀有關史料論著的同時,寫了七八萬字筆記,并在筆記本的扉頁上寫下了一段小引,前面有兩句引語:“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這是當時的流行口號。下面接著寫道:
胡風的文藝思想是反現實主義、反馬克思主義的嗎?這個問題一直存留在我的心里,二十多年來一直沒有解決。近兩年在“撥亂反正”的過程中,文藝上的一些理論問題也逐步得到了澄清,“黑八論”已經不黑了,馮雪峰、邵荃麟、秦兆陽等同志也都得到了平反昭雪。可是,不知道為什么,人們好像忘記了一樁重要的歷史公案——這些得到平反的理論家和他們的理論觀點,當年受到批判時都有一條重要罪狀:與胡風思想一脈相承,繼承了胡風的衣缽,販賣胡風的黑貨。如今,這些理論觀點都得到了平反,作為與之一脈相承、衣缽授受的胡風思想,究竟應該怎么看?——對此,人們早已在私下里議論了,卻沒有人出來正面回答這個不能不回答的問題……
1979年7月,吳奚如收到胡風寄自成都的第一封信,知道他已獲自由并成為四川省政協委員。我讀了這封信,發現胡風不但思想觀點未變,而且“主觀戰斗精神”的昂揚不減當年。接著,全國第四次文代大會召開,吳奚如以“特邀代表”身份出席,在會上提出請胡風出席這次會議的要求,并把問題直接捅到了胡耀邦那里。周揚在向胡耀邦作了匯報和解釋以后,回來告訴吳奚如和聶紺弩,說文代會后盡快召開專門會議解決胡風問題;他還承認胡風在文藝理論方面比自己強,在當時的中國無人可比。這表明,胡風問題的解決已經確定無疑了。于是,吳奚如把他五月間寫的悼念胡風的文章作了修改(那時有傳聞說胡風已死),由我交曾卓轉給《芳草》雜志的負責人武克仁、劉烈誠,這就是1980年第1期《芳草》上發表的《我所認識的胡風》一文。這是第一篇公開為胡風說話的文章,很快在海內外傳開,吳奚如也因此被人譽為“義士”。在此之前,1979年12月《長江文藝》發表了我的《現實主義還是教條主義》一文,為秦兆陽辯護并點名批評林默涵,追溯左傾教條主義的歷史根源。文章發表前,主編刪去了與胡風思想直接相關的五百多字。吳奚如把這期刊物寄給了胡風,胡風看出了文章的意圖,復信肯定了我的觀點和研究方向。我和胡風的交往由此開始,我和其他胡風思想研究者(如徐文玉、王福湘等)的交往也由此開始。
在這整個過程中,我們——包括吳奚如、曾卓以及徐文玉、王福湘等,都是從思想理論的角度研究胡風問題的。“反革命”是“莫須有”,“宗派主義”是對“流派”的惡意曲解,用不著在這些地方花費精力。三十年來,我自己對胡風問題的認識也有一個發展深化的過程,大體說來,可以分為三個階段:上世紀八十年代主要是“辯誣”,并未超越主流意識形態的框架;九十年代有所超越,著力于梳理、辨析胡風思想與極左思潮的歷史糾葛和原則區別;進入新世紀以來,在直面現實并反思歷史的同時,先后受到顧準、王元化、王學泰和汪澍白等先生的相關著作的啟發,轉而從近現代中國社會轉型和文化沖突的角度去思考,逐漸有了一些新的認識。
二
三十年后再回首,不能不承認,還是胡風本人的看法最清楚明白,也最準確、最深刻。1982年我訪問他的時候,五次長談,有問必答,而且主動給了我幾個重要提示。后來我在文章里提到過這些提示,卻沒有把它們聯系起來進一步思考。進入新世紀以后,我才逐漸悟出其中的深意,注意到它們之間的聯系,從而對胡風的一生及其思想的意義——歷史意義和現實意義,有了進一步的新的認識。
這幾個重要提示是:一、他明確告訴我:問題主要是思想理論上的原則分歧,不應該糾纏在人事關系和個人恩怨上,當然更不是什么政治歷史問題。二、他特別提醒我,說他的理論觀點集中反映在《論民族形式問題》和《論現實主義的路》這兩本書里,研究他的思想理論,應該以這兩本書為依據。三、我最后一次和他談話時,他要梅志拿出一份手稿給我看,說一共有三份,一份送到了胡耀邦那里,一份在李何林處,這是僅存的底本,要我讀后立即送還,切不可丟失。這是一份關于“兩個口號”論爭歷史真相的說明材料,題為“歷史是最好的見證人”,全文有十五六萬字。我連夜讀完,第二天一早就送回去了。
他的這三本論著,關系到二十世紀中期的三次歷史轉折,轉折中發生的三場思想文化大論爭。這就是1936年的“兩個口號”論爭;1940年的“民族形式問題”論爭;1945~1948年的關于現實主義問題的論爭。以往只把這些看成是文藝界的問題,統稱為“文藝論爭”,而沒有從思想史、文化史的角度去考察其深層的意義和歷史淵源。事實上,這幾次論爭的真正分歧都源于不同的思想文化傳統,而且是互相承接、緊密相連的。從這里著眼進行歷史考察,不僅能清楚地看到胡風的悲劇的根源,更能找到百年來中國啟蒙運動發生蛻變以致逆轉的悲劇根源。
現在就從“兩個口號”論爭說起。發生在1936年的那場口號之爭,是多次論爭中參與人數最多、歷時最久的一次,后來的反胡風、反右派、“文革”以及“撥亂反正”都曾涉及這場論爭;反反復復,一直眾說紛紜,至今還是一筆糊塗賬。以往的文學史都是依照黨史的規格編寫的,按政治標準進行區分和評價。“兩個口號”也就一直在“左、右”的路線是非中被評說。倒是外國人寫的中國歷史著作,對此有比較切近事實的說法,說這次論爭是“個人與組織的沖突”,也就是魯迅和胡風堅持己見,維護個人的寫作自由,與組織意圖之間產生的矛盾。這雖然接近事實,卻過于簡單表面,沒有觸及論爭的實質。
讀了胡風的《歷史是最好的見證人》,再一次重讀魯迅答徐懋庸的長信,一切都清晰起來,不僅可以看到口號背后的真正思想分歧,而且可以看出這種思想分歧的實質和歷史根源。胡風主要談了兩個方面的歷史事實:一是周揚們是怎樣對待魯迅的;二是魯迅和他本人的觀點及態度。他用大量事實證明,周揚、夏衍、郭沫若、任白戈等人之對待魯迅,不是尊重不尊重的問題,而是敵視、攻擊、謾罵。與周揚們的這種態度相反,當時的中共中央領導人張聞天和周恩來對魯迅是信任、尊重和支持的,馮雪峰就是按照他們的指示處理口號問題的。在胡風看來,“兩個口號”之爭的焦點就是怎樣對待魯迅的問題,魯迅是新文化運動和文學革命的代表和象征,因而這也就是怎樣對待“五四”傳統的問題。在胡風心目中,魯迅、五四、共產主義是緊密相連、相通的。因此,他堅信自己的正確,是與魯迅和黨中央站在一起,站在歷史的正確一方;而左聯領導人周揚等,則是站在錯誤的一方。
這里需要簡單提一下魯迅與左聯的關系。魯迅的加入左聯,既不像左派所說是“思想轉變”的結果,也不像有的人說的是“投降”、“上當”。事實很清楚,是國民黨的屠刀和共產黨的統戰雙方合力的結果;還有世界資本主義危機和蘇聯建設成就這一大的歷史背景的影響。但是,魯迅并沒有放棄個人的獨立人格,依然用批判的目光審視一切,包括他加入的這個新的群體。一開始,他對馮乃超起草的那個極左綱領就持保留態度,接著在左聯成立大會的演講中批評左的傾向,以后又不斷發表批左的文章。在致章廷謙的信里,魯迅把他對左聯的看法表述得很清楚,他說十年來在文學事業上不斷幫助青年們而不斷失敗、受欺,因為“但愿有英俊出于中國之心終于未死,所以此次又應青年之請……加入了左翼作家聯盟,于會場中一覽了薈萃于上海的革命作家,然而以我看,皆茄花色,于是不佞勢又不得不有做梯子之險,但還怕他們未必能爬梯子也,哀哉!”
后來的事實驗證了魯迅的預見,從1930年到1936年,在整個左聯時期,魯迅與那些來自創造社、太陽社的革命作家的關系并不融洽,從貌合神離到徹底決裂。這中間,他那“盟主”的身份也只在一部分人中得到承認。左翼十年是從論爭開始又在論爭中結束的,“革命文學”論爭帶來了左聯的成立,“兩個口號”論爭伴隨著左聯解散。而且,兩次論爭都是圍剿魯迅,而兩次制止論爭為魯迅解圍的,都是中共中央領導人。特別應該注意的是,這兩次高層領導的直接干預都是支持魯迅反左。這里還應該補充一點,中間還有一次,1932年與“第三種人”發生論爭時,張聞天發表重要文章《文藝戰線上的關門主義》,也是糾左的。由此可見,整個左翼文藝運動是在中共高層領導不斷糾左的過程中發展壯大的。這一點也不奇怪,當時的中共領導人是李立三、周恩來、張聞天以及潘漢年等,他們都是直接參加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真正的新型知識分子,張聞天和周恩來還有過文藝創作實踐因而真懂新文藝,所以才會那樣珍視“五四”傳統,那樣尊重魯迅。試想,如果當年不是他們出來糾左,由著郭沫若、周揚們去指揮,能有三十年代上海左翼文藝運動的那些成就嗎?
胡風提供了一段有力又有趣的歷史見證:當時,郭沫若正在日本東京,是周揚派任白戈趕到東京,向他傳達組織的有關精神,郭沫若立即表示擁護“國防文學”,愿意做“黨的喇叭”,為“國防文學”吶喊。前一次提出著名的“留聲機”論,說革命作家應該做革命的、階級的“留聲機”;這一次則甘愿充當“黨的喇叭”,其思想立場和精神狀態前后一貫,并無變化。顯然,魯迅與郭沫若的這兩次吶喊大不相同,“精神界戰士”是自己發出自己的聲音,“留聲機”和“喇叭”則是由別人操縱發出別人的聲音。可見,論爭的真正分歧,分歧的根本,還是在人,人的獨立人格和自由思想;在文學上,就是要不要回到“文以載道”的老路上去。“留聲機”論、“黨喇叭”說,以及后來的“為政治服務”方針,都不過是新的“文以載道”,載“革命”、“階級”、“抗日”之道,代革命的圣賢立言。張聞天和周恩來當然懂得這一切,自然會站在魯迅一邊;后來郭沫若、周揚也不得不轉向,表面上認錯。
其實,魯迅的萬言長信并不難懂,他所主張、所堅持的,就是“五四”思想革命和文學革命的啟蒙主義原則精神。主要是兩個方面:一不贊成把“國防文學”當作文學口號;二不能容忍左聯內部那種專制作風和行幫習氣。他認為,把“國防文學”當作文學口號,會影響創作自由,妨礙作家在作品中揭露現實社會的黑暗,從而取消新文學的啟蒙作用。至于左聯內部那種專制作風和行幫習氣,更是與“五四”精神完全相反的傳統舊貨色——“拉大旗作為虎皮,包著自己去嚇唬別人,小不如意,就以勢(!)定人罪名,而且重得可怕的橫暴者”——“元帥”、“指導家”、“奴隸總管”等等,就都是民主革命和新文化運動所要掃蕩的對象。
就在這次論爭還在進行的當時,魯迅寫了一則雜感:
用筆和舌,將淪為異族的奴隸之苦告訴大家,自然是不錯的,但要十分小心,不可使大家都得著這樣的結論:那么,到底還不如我們似的做自己人的奴隸好。(《半夏小集》)
不做奴隸!——這是魯迅的心聲,是他離開這個世界之前的又一聲吶喊,與開始的那聲“救救孩子”遙相呼應。他要求國人不做異族的奴隸,也不做自己人的奴隸。可以把這看成是魯迅留給國人的政治文化遺囑。
胡風接受并一再闡發這一遺囑。魯迅逝世一周年時,他在《關于魯迅精神的二三基點》一文的末尾,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魯迅一生是為了祖國的解放,祖國人民底自由平等而戰斗了過來的。但他無時無刻不在“解放”這個目標旁邊同時放著叫做“進步”的目標。在他,沒有為進步的努力,解放是不能夠達到的。在神圣的民族戰爭期的今天,魯迅的信念是明白地證實了,他所攻擊的黑暗和愚昧是怎樣地浪費了民族力量,怎樣地阻礙抗戰怒潮底更廣大發展。
在以后的幾年里,他多次重復這段話,意思很明白:“解放”——擊退外來的侵略勢力,“進步”——消除內部的黑暗愚昧,這不就是“救亡”與“啟蒙”嗎?可見,魯迅和胡風所重視所堅持的,正是“五四”的啟蒙主義傳統;“兩個口號”之爭的根本分歧,就在這里。從那時開始,中國思想史、文化史上的種種沖突,都與此緊密相關。從那時開始,胡風就堅定不移地跟著魯迅,為堅持“五四”啟蒙主義傳統而戰斗。魯迅逝世以后,他接過這面啟蒙主義大旗繼續前進,一直到進了牢房。——不是有一說,魯迅如果還活著,依舊那樣寫文章說難聽話,那就讓他進牢房里去寫。事實是,魯迅不在了,胡風代他進了牢房,因為胡風一直在為啟蒙而吶喊,從重慶到北京,包括《三十萬言書》,他的所有著作幾乎都是在呼喚啟蒙,要求“進步”——消除黑暗愚昧。不妨翻看一下寫于五十多年前的《三十萬言書》中的“作為參考的建議”,那不就是一些超前的“文藝體制改革”的設想嗎?
幾十年過去了,胡風在牢里反思歷史,尋找十年浩劫的思想歷史根源,他說:根源在文藝上,就是魯迅道路與反魯迅道路的斗爭,也就是堅持“五四”啟蒙方向與反“五四”啟蒙方向的斗爭。可見,他比我們都早地意識到了“回歸五四”的歷史啟示。從這里著眼,難道不應該讓他在中國現代思想史上占一席之地嗎?
三
“兩個口號”論爭是中國現代思想史、文化史上的重要轉折,那以前,是在上海,確實是魯迅、胡風、中共高層領導,一起在糾左中推進左翼文藝運動,基本上堅持了“五四”啟蒙主義方向。那以后,隨著形勢的發展,情況有了變化:胡風等人隨著周恩來到了重慶,和文化上的自由派、保守派共處于山城,那是個多元的復雜的文化環境。周揚和徐懋庸到了延安,那里沒有自由派和保守派,更沒有極右的國民黨御用文人,有的全是左翼,左翼中的兩派——原來的雪峰派(魯迅派)與周揚派。這樣,山溝里的延安與山城重慶,就形成了一種“雙峰對峙,二水分流”的思想文化格局,兩方面的最大區別,就是怎樣看待“解放”與“進步”也就是“救亡"與“啟蒙”的關系。
當年,胡風跟著周恩來,繼續先前被中央肯定的魯迅方向,以啟蒙促進救亡。1938年武漢撤退時,政治部三廳安排胡風去新四軍中任宣傳部長,或到延安魯藝當教授。胡風拒絕了這兩個不錯的去處,卻執意要去重慶,繼續辦那個既無后臺又無資金,正處于困難之中的《七月》雜志,因為他想為“五四”新文學保留一個可以延續發展的陣地。他的這一選擇只得到了一個人的支持,就是吳奚如。吳奚如身后就是周恩來,當時吳奚如是周恩來的政治秘書。去年出版的《胡風家書》里對此有具體的記述。從那以后,胡風一直受到周恩來的關注和支持,包括經濟上的支持(辦《七月》、《希望》所需經費)。那一時期,在大后方的很大一部分進步文化人,和胡風一樣,在周恩來的領導和影響下,一直堅持“五四”啟蒙傳統。國民黨中宣部企圖用“國家至上”、“民族至上”壓倒啟蒙,實際上卻辦不到。
延安的情況就大不相同了,許多文化人到了延安,其中就有蕭軍、丁玲、羅烽、艾青,還有王實味。許多知識青年也是受“五四”精神和魯迅的影響,去延安尋找民主自由的。整風以后情況就變了。從王實味的受難,丁玲、蕭軍、羅峰、艾青等的受批判,就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正是“救亡壓倒啟蒙”、“革命壓倒啟蒙”。從周揚身上可以看得更清楚:周揚是在上海受了批評,于失意中去延安的,到延安后不久,就受到了重用。在延安期間,周揚完成了從“國防文學”到“工農兵方向”的過渡,也就是把蘇聯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理論中國化,幫助構建“工農兵方向”。這個理論體系的核心是“結合”,即知識分子與工農相結合,也就是知識分子的身份和地位的轉換:從啟蒙主體的精神界戰士,變成被改造的對象。這當然也反映出對以農民為主體的人民大眾的看法和態度——工農的靈魂比知識分子的靈魂干凈。于是,從梁啟超的“新民說”到魯迅改造國民性的思想,當然都要被否定,至少是被淡化、擱置。這實際上就是郭沫若的“留聲機”論和“黨喇叭”說的新版本。
在1939~1940年間,文化界又發生了一場大論爭——關于“民族形式”問題的論爭,所涉及的范圍和參加的人數,都接近上次“兩個口號”之爭,其在歷史上的地位也更重要,所以李澤厚把它列為現代思想史的重要關節。這次論爭的焦點,是怎樣看待“五四”傳統的問題。胡風的《論民族形式問題》,就是對這次論證的評述。論爭是毛澤東關于“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和重視“民族形式”的號召引起的。這里順便提一句,那個極端推崇“民間形式”而大貶“五四”傳統的向林冰,就是后來在“文革”中被抬出來參與“批孔”的趙紀彬。——這中間,只有胡風的觀點和態度最鮮明也最堅決,不但對民族傳統、民間形式持批評態度,而且在保衛“五四”傳統的同時,肯定其資產階級屬性,說“以市民為盟主的中國人民大眾的‘五四’文學革命運動,正是市民社會突起了以后的、累積了幾百年的、世界進步文藝傳統底一個新拓的支流”,而且在談到“民間形式”的落后性時,他還談到了農民的落后性,說“農民的覺醒,如果不接受民主主義的領導,就不會走上民族解放的大路,自己解放的大路;因為農民意識本身,是看不清歷史也看不清自己的”。在這里,他還用了“農民主義”、“民粹主義死尸”這樣的字句。
四十二年后的1982年,在談到民粹主義問題時,胡風感慨地說:當時只是憑感覺,感覺到了問題的存在,絕沒有想到后來竟會發展到如此嚴重程度,所以當時只是提出問題,從文藝上提出問題。從對農民的看法,談到他學習馬克思主義的經歷。他說他對農民的看法來自馬克思、恩格斯,也來自魯迅。他從魯迅那里懂得了怎樣學習馬克思主義,有兩點:一是要讀原著,免得受騙;二是要深知中國的實際,免得掏空。魯迅對農民的看法和馬克思、恩格斯一致,更是切合中國實際。他認為他當年在《論民族形式問題》一書中提出的那些看法,既符合馬克思主義也符合魯迅的教導。后來的歷史事實充分證明他的看法的正確。他說關鍵是“大眾化”的性質和方向問題,當年口號之爭中提出“大眾文學”,意義和目的都在堅持新文學的啟蒙主義精神,不想后來的“大眾化”愈來愈偏離了這一方向,變成了“新幫閑”、“新國粹派”。
他所說的“新幫閑”,顯然指那種一味強調“喜聞樂見”的新方向、新理論;“新國粹派”則指那些迷戀民間舊形式和吹捧傳統的人。
可見,“民族形式”問題論爭的關鍵,依然是對待“五四”和對待魯迅的不同看法和態度。胡風代表的是大后方進步文藝界的相當一部分人,以當時的說法可稱為“地下派”;周揚當時已經是解放區的“文藝總管”,當然是“延安派”的代表。這兩派確實有著不同的“五四觀”和“魯迅觀”。在胡風這一邊,看法并不統一,但在一個中心問題上認識是一致的,那就是確認“五四”新文化運動和文學革命運動的啟蒙主義性質,承認這場運動是西方人文主義思潮影響下的、以人的解放為中心的啟蒙運動。馬克思主義也好,現實主義、浪漫主7eJU5DhxhfUPiswdPrfbEg==義也好,全都屬于這股潮流、這種性質。周揚所代表的是上世紀下半期的流行觀點,是按照后來的新民主主義革命理論回過頭去解釋“五四”的,要點有二:一是時代的劃分;二是性質的確定。把“五四”劃定在1919年5月以后,把這場運動的性質確定為反帝反封建的文化革命,而且是受了俄國十月革命的影響,屬于世界無產階級革命的一部分,是無產階級領導的。這里無須細說,也是兩點:一、這樣一刀切去了1915到1918這幾年,陳獨秀的“科學與人權”;胡適的“文學改良”和“易卜生主義”;魯迅的“救救孩子”和醫治國民性弱點,以及周作人的“思想革命”和“人的文學”等等,就全都沒有了著落。二、正是這些話題和思想,在當時代表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思想主流,后來則成為“五四”傳統、“五四”精神的源泉,哺育著一代又一代青年。這里面確實找不到十月革命的影響,也沒有“馬列主義”,因為那都還沒有產生。馬克思主義和社會主義倒是有的,但與列寧去世后斯大林提出“列寧主義”這一名目后才有的“馬列主義”大不相同。僅從這兩點,就可以看出兩種“五四觀”的區別及其真假是非。
說到對魯迅的看法和態度,就覺得既可悲又可笑。前面已經說到一些,半個多世紀以來,在思想文化領域,這是每次論爭都要涉及的兵家必爭之地,早就形成了兩種截然不同的“魯迅觀”。兩派都打魯迅的旗號,都尊魯迅為導師,都以魯迅的文字為攻守的武器,而真正的看法和態度,則是大相徑庭乃至剛好相反。以往半個多世紀乃至今日的中國問題,中國的苦難,大都可以從這里得到解釋或找到求解的途徑。——在這里,讓我先說幾件理論以外的歷史細節,按時間順序:1949年在北京,有人向郭沫若提及“如果魯迅還活著……”這個老話題,郭不假思索地回答:“那就根據他的表現,安排適當的工作。”后來,1957年在上海,就有了許多人都知道的另一個回答:“要么識大體,不說話;要么進了班房,還要寫。”再后來,到了1966年,我所在的城市的一所學校成立了一個“批魯迅”戰斗隊,要批判魯迅的作品,批他丑化、誣蔑、攻擊勞動人民的罪行;不過,還沒開始就明白過來,轉向了。還有一個歷史細節,也是1949年在北京,在一次有江青在場的會議上,談到文藝工作的方向,胡風提出,文藝工作只能以魯迅的方向為方向……。對照我們經歷過的歷史,對照胡風的那份《歷史是最好的見證人》,很清楚,那幾十年的思想斗爭和文化沖突,確實集中體現在魯迅身上。
在上世紀下半期最權威的魯迅論里,在那高度評價中就包含著同樣的意思:說“魯迅筆法”過時了,說魯迅寫了農民的落后愚昧,是他不了解農民的革命性等等,同樣是不愿聽批評,不接受魯迅那種富于批判意識的自省精神。在“五四”愛國運動的高潮中,魯迅呼喚:“不知自省而只知責人的民族,禍哉、禍哉!”后來當日本侵略勢力步步逼進的時候,他又說:“中國倘不徹底地改革,運命總還是日本長久,這是我所相信的。”這種深刻的自省來自對祖國對人民的深摯的愛。當年覆蓋在他身上的“民族魂”,指的就是這種精神。魯迅所說的“自省”、“改革”,主要在精神、文化方面。而國粹主義、民粹主義,正是這種自省和改革的最大障礙。胡風提到魯迅所說的“新幫閑”、“新國粹派”,指的正是這種勢力;所謂“新”,是指所謂“人民”、“革命”這些新包裝。后來,在魯迅本人都被說成是“人民大眾的牛”——把“俯首甘為孺子牛”中的“孺子”解釋為“人民大眾”,于是瞿秋白眼中的“諍友”,就變成了忠順聽話的“牛”了,哪還有批判、啟蒙可言?所以后來連魯迅提出的“新幫閑”、“新國粹派”這些名目也被人忘記了。
“民族形式”問題論爭之所以重要,是因為觸及到了二十世紀中國文化沖突格局的變化,由中西、古今之爭,轉向了土洋之爭;就是民間小傳統與“五四”傳統之爭,也就是延安派與地下派之爭(當時的一種說法,“地下派”指周恩來領導的大后方和后來的國統區的文化人)。上面提到的“雙峰對峙、二水分流”的格局,到1949年就結束了,此后由合流而產生的新的沖突一波三折,從1950年到1958年又到1966年,掀起了三次以“土”為主的文藝運動高潮。一開始,從農村來的民歌、年畫、秧歌劇,以新鮮的泥土氣息和激越的革命旋律,一下子吸引了城市的讀者和觀眾,第一個回合,延安派占了上風。隨著學習蘇聯的新形勢,原來城市的新的東西很快就恢復并取代了鄉村來的民間文藝。1957年反右,就包括反這種“五四”精神的回潮。1958年的大躍進,同時出現了精神上文化上的大躍進,那才是真的“民粹主義的尸又發出香氣了”。劉、關、張、趙、馬、黃,武松、李逵、魯智深,穆桂英、花木蘭以及王母娘娘、孫悟空,全都出來了,民間的占領了整個文藝陣地,一時間,全都成了當年魯迅說的“新幫閑”、“新國粹”。極左的內容配以極古極土的形式,這就是二十世紀中期出現的第一波游民文化高峰。隨著餓殍遍野,這場民間文藝鬧劇也收場了。接著是短時期的“調整”,由周恩來、陳毅出面,重提“藝術民主與藝術規律”,也就是“民主與科學”,形勢很快扭轉。但接著就是大反復——文化大革命爆發,這是第二次游民文化高潮。《東方紅》取代了《國際歌》,樣板戲占領了整個文藝陣地乃至全部文化領域;形式是民族——民間的,內容是最最革命的——以權力為中心所衍生的復仇、暴力、權謀、血統論等等;完全沒有一點“五四”氣味,也沒有了儒道釋,只有這種來自歷史深處和社會邊緣的小傳統游民文化。當年聞一多曾指出:“在大部分中國人的靈魂里,斗爭著一個儒家,一個道家,一個土匪……”這“土匪”指的就是游民意識、游民文化;《水滸》就是這一家的“圣經”,魯迅就把《水滸》的流行看成是社會落后停滯的標志。1952年新版《水滸》出版,《人民日報》發表短評祝賀,馮雪峰寫長文介紹,聶紺弩帶領調查團赴安徽調查施耐庵生平事跡。在這熱鬧非凡之際,又是胡風,一人獨違眾議,大唱反腔,說《水滸》是非人文學,頌揚封建專制,鼓吹兩項中國最黑暗最野蠻的丑惡事物:吃人肉和賤視婦女。當然,他還是站在“五四”啟蒙主義和“人的文學”的立場上看問題發議論的。
在這股民粹主義思潮剛崛起和進一步發展的關口,胡風就及時發現了問題,發出了警告,接著又加以阻擾,而別人卻沒有,這是因為他一直沒有忘記魯迅的話:“沒有為進步的努力,解放是不能達到的。”幾十年一直清醒地堅持維護“五四”啟蒙主義傳統,不怕誤解,不怕圍攻,不斷地發出吶喊。說他是魯迅傳人,應該從這里去解釋。從這里著眼,難道不應該讓他在中國現代思想史上占一席之地嗎?
四
《論現實主義的路》,是在八年以后,在又一次論爭后期寫出來的,是對論爭對手的答辯,也是對十年來的文學運動的總結。1940~1948年間,中國發生了極大變化:抗戰勝利了,內戰打響了又接近尾聲了。這中間,思想文化界有兩件大事:延安文藝整風和重慶文藝論爭。前者標志著毛澤東文藝方針的形成和權威地位的確立;后者標志著胡風文藝思想的趨于成熟。重慶論爭爆發于1945年,在此以前,胡風文藝思想的發展已經引起了延安方面的注意。胡風提出:文藝家必須提高自己的人格力量和戰斗要求,社會也應該認識和尊重這種人格和要求。他認為,這種主觀精神、人格力量在創作活動中與客觀對象之間的相互作用與融合,就是藝術創作中的現實主義。對創作過程中主客觀之間的復雜關系的深入具體的探討,是胡風文藝思想中最具有獨創性也最有價值的部分。但是,這種用生疏的詞語所闡述的精微理路,很難為一般缺乏藝術實踐經驗的人所理解;更因為直接與以周揚為代表的延安派觀點相左,很快就受到了指責。論爭就是圍繞著胡風的這一現實主義理論展開的,所以史稱“關于現實主義問題的論爭”。胡喬木與舒蕪談話時,點出了分歧的關鍵和實質所在:“延安在批判主觀主義,你們卻在鼓吹主觀精神,毛澤東同志把小資產階級的革命性與無產階級的革命性嚴格區別開來,你們卻把兩種革命性混淆起來。”后來,喬冠華等在香港發起對胡風的批判就是由此出發,集中批“主觀唯心主義”和“資產階級個人主義”。胡風的《論現實主義的路》,就是回答那幾年的批判并進一步闡述自己的現實主義理論觀點的。
《論現實主義的路》是胡風著作中最有理論深度又最有論辯性的,表現出了遠比他的對手們高的馬克思主義理論水平和藝術鑒賞力。首先是他抓住了根本,根本就是人,他明確指出了他與喬冠華們在對人的理解和態度上的根本分歧。文學創作是一種人為了人而描寫、人給人看的、只有人才有的活動,因此,首先必須弄清楚,這里的“人”與“活動”究竟指的是什么。喬冠華們是從社會政治角度出發,說的是政治上的人、階級的人,是“敵、我、友”,是“人民”、“群眾”、“工農兵”、“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等等。他們對這些抽象的人、概念的人所下的評語,如干凈、善良、優美、堅強、健康,或丑惡、卑鄙、自私、骯臟等等,也全都是從概念出發的、籠統的。這樣的指導思想和批評原則,當然只能催生出無數公式化概念化的次品和贗品。胡風的看法則大不相同,他所說的人,就是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里所界定的現實的人、具體的人,這是有思想有感情,有著不同的性格、氣質、心理特征和精神狀態的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這樣的人全都生活在復雜萬狀又變動不居的社會網絡之中,相互間有著各種各樣的復雜關系。其中當然有階級關系、階級性,不過如魯迅所說,是“都帶”階級性而非“只有”階級性。胡風是從文學創作的角度探討人的問題,所以他沒有首先從階級上去區分,他的提法是:“對于作為創作者的人和創作對象的人的理解。”
1982年他向我談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曾說起他學習馬克思主義的心得,說他主要得益于《德意志意識形態》和《費爾巴哈論綱》,其次是《神圣家族》;文藝和美學方面,主要是致哈克納斯等的那幾封信。還說,《論現實主義的路》里的引文,是他自己從日文譯出的。由此可知,他的“歷史唯物主義”是真經,他的“主觀精神”一點也不“唯心”。
按照他的理解,文學的任務是描寫“活的人,活人的心理狀態,活人的精神斗爭”,而作家和他的對象都是感性存在,實踐的人,所以創作過程不可能是單向反映,而只能是一種雙向互動過程。作家向對象突進、深入,和對象一起進入現實和歷史的深處;在這同時,對象也深入到了作家的心里,激起他的全部精神積累和感情記憶,從中吸取能夠吸取的一切,生發能夠生發的一切。這既是體現對象的攝取過程,也是克服對象的批判過程;在這一過程中,作家和他的人物一同成長。這不就是別林斯基所說的那種孕育新生命似的創作過程嗎?新生命所吸取的一切都來自母體,在那里,客觀外界的物質營養都已經融入了母親的機體和生命,能機械地去區分主客觀、物質與精神嗎?在這里,最重要的當然是作家的主體性,不但是對外界,也包括對自己,做自己的主人,把自己轉化為客體,審視自我,如托爾斯泰所說,作家應該去研究“只有在我們自身的意識中才能觀察到的內心生活活動最隱秘的規律”,而不能止于從外部去觀察人、研究人,“誰不以自身為對象研究人,誰就永遠不會獲得關于人的深邃的知識”。魯迅稱陀思妥耶夫斯基既是犯人又是法官,也是同一道理。這當然不僅僅是知識能力問題,更重要的是人格、意志、情感、胸懷的問題,這是對作家自我的極高要求。胡風那么重視主觀精神、人格力量,原因就在這里。
正是這種現實主義精神,使得胡風能夠在歷史轉折關頭保持清醒,沒有附和當時正在興起的貌似激進而實為倒退的民粹主義思潮,這集中反映在他對知識分子和農民以及他們之間的關系的看法上。正是在這個涉及中國社會發展方向的關鍵問題上,突顯出胡風與他的對手們之間的根本思想分歧。據巴金回憶,他曾問胡風為什么受批判,胡風的回答是“因為我替知識分子多說了幾句話”。那是他正在寫《論現實主義的路》的時候。有關知識分子和農民的地位和作用的論述,是這本書里最值得注意的地方。應該特別指出的是,在那個時候,即1948年秋天,胡風就已經把知識分子看成是勞動人民的一部分,并進行了全面分析。
他那兩個一再受批判的提法:“人民的生活要求里面潛伏著精神奴役的創傷”、“封建主義活在人民身上”,是對《論民族形式問題》里的有關看法的發展,實際上是豐富而又深刻的科學論斷。如前所述,既體現了“五四”啟蒙主義精神,也與馬克思、恩格斯的看法一致,更與魯迅的思想有直接關系。他這樣談論知識分子與農民及其關系,是希望中國有良知的作家能本著“五四”啟蒙精神,擺脫“歌頌”、“暴露”教條繩索的束縛,如實地寫出人民的生存狀況和精神狀態,促使他們覺醒,從精神奴役下突圍出來,從“自在”進到“自為”,獲得個性解放,獲得自由,真正成為自己的主人。這不還是那個“解放”與“進步”的關系問題嗎?
這次論爭發生在1945年抗戰勝利前夕,勝利在望,不少人已經在夢中描摹和平建設的未來。已經熬過了十年內戰又八年抗戰,稍有良知和良心的人都不會想到再去打仗。就在這時,在重慶的胡風,和同在那里的周恩來身邊的“才子集團”——喬冠華、陳家康、胡繩等,共同商量發起一輪新的啟蒙運動,以接續受戰爭影響的五四以來的啟蒙運動。就在這前后,延安方面派何其芳、劉白羽到重慶宣講“工農兵方向”,雙方撞車,于是有了這場論爭。結果,“才子集團”連同周恩來都受到了嚴厲批評。可見,延安派、地下派早就存在,而且有隔膜。抗戰勝利的巨大變動使得論爭暫時擱置,到了1948年又一個勝利在望之際,才發起批判。在香港的喬冠華“反戈一擊”批判胡風派的同時,還批判了沈從文、朱光潛、蕭乾等;與此同時,北方的哈爾濱批判蕭軍——這是怎樣的陣勢啊!可胡風的《論現實主義的路》就是在這個時候對喬冠華們的回答、反擊。多么不識時務,簡直就是堂·吉訶德!可他面對的并不是風車,而是既有最新花葉又有幾千年歷史根須的強大的“意德沃洛基”。
五
從1936年到1940年到1948年,一個思想上的堂·吉訶德的戰斗之路,這就是我心目中的胡風:一個中國的堂·吉訶德,一個苦斗了一生的啟蒙斗士;一生都在從事啟蒙工作,無論是寫作,是編雜志,還是教書,全都是在啟蒙,在為啟蒙辯護。他的坎坷,他的悲劇,也全都由此而生。這不是他一個人的悲劇,通過他這面鏡子,可以照見百年來中國啟蒙運動的悲劇及其根源。
這悲劇來自知識分子可悲的地位與處境,更來自中國政治文化的惡劣,游民意識浸透了政治,知識分子就時時處于“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的苦況。以往那些批判、那些運動,不都是如此嗎?胡風在談到他倒霉的原因時,一次又一次地肯定是因為替知識分子說話。我們這個社會往往習慣了貶損知識分子,而且是自己貶損自己,我們自己靈魂里就有游民意識。在以往那些年里,我們都把那些侮辱知識分子的丑話當作了馬克思主義,真是荒唐。近來頗受人注意的普列漢諾夫就說過:“知識分子作為社會中最有學識的階層的使命,是把教育、人道和先進的思想帶到群眾之中去。知識分子是民族的榮譽、良心和頭腦。”
近年來一直有人在呼喚“文藝復興”,實際上是在呼喚啟蒙——補“個性解放”之課,提高國人的素質。百年來前人不斷在發出這樣的聲音:戊戌時王照要康有為先辦教育;辛亥前嚴復勸孫中山先辦教育;“五四”時期陳獨秀也說要先獻身于教育。不幸的是,不是不聽,就是堅持不住,都熱衷于政治。政治被軍閥痞子玩弄于股掌之上,這才有了前前后后說不完的悲劇。也許,政治真的是靈魂,是綱,不抓不行。但也要看是什么政治。1946年沈從文在談到副刊的衰落時,也談到政治的作用,他建議重新界定政治,用“愛與合作”來重新解釋“政治”二字。今天的“以人為本”、“和諧社會”好像有此意思,但愿如此。
這是我照胡風這面鏡子時所想到的。當然,胡風有他的不足和缺失,當年魯迅就說過。事實上,他的理論和為人都有不足,理論上有不少那個時代的明顯偏向,有自相矛盾的地方;文藝批評中也有偏激不當之處。這里所說的,主要是他的基本精神和人品,這些東西正是我們許多人所缺乏的。知識分子不一定都去啟蒙,但應該保持知識分子的基本品格。胡風不能和魯迅相比,但作為傳人,應該說是合格的。最重要的,就是他一生為啟蒙,為立人,而不是為權為利為名為位。如果他要爭地位,1938年就當部長去了,何須等到1949年?說到這里,我想起了郁達夫,當年魯迅逝世時,他沉痛地說:“沒有偉大的人物出現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憐的生物之群;有了偉大的人物,而不知擁護、愛戴、崇拜的國家,是沒有希望的奴隸之邦。”話說得也許有些過激,用語不當,對照上面所引普列漢諾夫的話,那用意是明白的。我在這里引用這些話,絕不是把胡風與魯迅相提并論為偉大人物,而是希望能以健康的心理、謙遜的態度去看待有品格有成就的前人,從精神上學識上多得到一些教益。
當人們沉浸在“新幫閑”和“新國粹”的輝煌與笑聲中的時候,我愿意回顧歷史,從中尋找于今天有用的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