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在大學的圖書館先后搜集了一批約百來張“文革”時期的宣傳畫,裝裱后曾擬開展,讓我寫前言并在每幅畫后作“箋注”。觀其畫,既有“反擊右傾翻案風”、“人民送我上大學,我上大學為人民”之類立意明顯者,又有“工地的早晨”、“一代新人”之類“時代感”相對較弱者。歸總來說,敘述那個時代,用當年的實物說話,更有意義。香港董橋說:“沒有親身經歷那種‘時代’的人,似乎沒有辦法想象得出穿上意識形態制服的人群真的可以給每一個人的思想扣上鎖鏈。”一直生活在大陸之外的董橋這還是感慨于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的中國,他是針對意識形態的逐漸“格澀”發聲,“馮(友蘭)先生一九五一年在德里大學見到臺灣去的老朋友查良釗,不但沒有說話,而且立即回避。德里大學要頒授名譽博士學位給馮先生,他必須先請示外交部”。那么“文革”之酷苛,又豈止是給思想扣上鎖鏈!美國學人李歐梵在一篇《格拉斯獲諾貝爾文學獎想到的》中表示,中國人太健忘,“且說‘文革’,大陸的年青一代已經忘得差不多了,即使不忘,也冷漠得很,似乎覺得歷史文化與經濟市場毫無關系”。李先生覺得缺乏歷史與文化反思,這是中國當代文學一直在諾貝爾獎之外徘徊的重要原因,這也是一直勤于檢討與反省的德國作家勝出于我們的地方。如寫了《魔山》的托馬斯·曼,又如寫了《鐵皮鼓》的格拉斯。準此,則我們應該歡迎多有一些“文革”的實物開展。附《前言》如下:
“文化大革命”(簡稱“文革”)自1966年發動,1976年結束,已經二十多年了,這是一代人的時空距離。現今的大學畢業生,也都是“文革”后出生的。遑論從今而后,一茬又一茬的天子驕子們,“文革”對他們來說,是屬于父輩的困頓、幼稚、焦灼、狂熱與苦難。
“文革”的矛盾、復雜、包蘊與破壞性影響力卻從不曾因為它形式的消隱而消失,無論是人到中年還是鬢生華發的過來人,都因親歷了“文革”而感慨萬千,永難忘懷。盡管過來人因其各自不同的經歷與素養,會對“文革”產生深淺不同的理性認識,但是,有一點基本認識卻是與我黨在“文革”結束以后的總結高度一致的:“文革”給全黨和全國各族人民留下了多方面的極其豐富的沉痛教訓,“文革”導致了生產力的大破壞,“文革”的結束與改革開放新時代的到來,從根本上挽救了中國,挽救了中國共產黨,挽救了社會主義。
“文革”時期確實是中國共產黨的歷史上一個十分特殊的時期,也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歷史中一個特殊的年代。它的發生并不是社會發展客觀規律的必然表現,更不是不搞“文革”,人民就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文革”用語,意為解放前是吃第一遍苦,不搞“文革”,資本主義復辟,人民就要吃二遍苦);相反,正是“文革”的積年累月對經濟建設的破壞,導致國民經濟到了崩潰的邊緣。“文革”的發動確實是毛澤東晚年所犯的重大錯誤,但是其發生發展,有著更其深廣的政治社會背景與文化心理背景。
誠如黨史專家所言,“文革”這種全面大動亂的出現,應該說是中國社會和中國共產黨內積聚的各種矛盾、弊病的一次總爆發,而在其中起主導作用的,則是中國共產黨內以階級斗爭理論為核心的“左”的思潮的惡性發展并占據統治地位的結果。這種全局性的“左”傾錯誤(主要表現在“認友為敵”)籠罩了長達十年零五個月的“文革”全過程,如計算到它的萌發和尾聲,則更長,這就不能不在中國今后的歷史進程及其全國人民心中打下難以消弭的深深烙印。
“文革”開始宣稱的宏偉、壯麗的革命目標與其混亂、災難性后果,形成巨大的扭曲與悖謬。譬如宣稱發動“文革”是為了反修防修,“斗私批修”,鞏固無產階級專政,保證無產階級紅色江山永不變色;事實是連什么叫修正主義也沒搞清楚,其結果是“公檢法”被砸爛,各領導機構癱瘓,所謂“造反派”組織爭權奪利,甚至兵戎相見,喋血街頭。更如“文革”宣稱是一場大民主運動,人民享有充分的民主與自由,要破除“封、資、修”,可是隨著運動一浪高過一浪,“好人”越來越少,“壞人”越來越多,一人被揪,全家遭殃。多少人禍從口出、動輒得咎,夫妻反目、父子成仇,封建主義株連術沉渣泛濫。
“文革”時產生了許多特殊事件與特殊詞匯,諸如:“一月風暴”、“二月逆流”、“三忠于四無限”、“三支兩軍”、“三突出”、“四敢”、“四個偉大”、“五一六通知”、“五一六分子”、“工宣隊”、“軍宣隊”、“工農兵學員”、“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大聯合”、“文攻武衛”、“割資本主義尾巴”、“最高指示”、“中國的赫魯曉夫”、“血統論”、“樣板戲”、“紅寶書”、“紅衛兵”、“全國山河一片紅”、“黃帥事件”、“張鐵生事件”、“赤腳醫生”、“忠字舞”、“唯生產力論”……不勝枚舉,一個個例舉與釋義,那是一部厚厚的“文革”詞典才能囊括。
今天我們將搜集到的部分“文革”宣傳畫展出于此,可以從一個側面了解已被“修整裝飾”過的“文革”。
“文革”究其實,是革了文化的命與經濟的命,但是一開始輿論就配合這場“史無前例”的運動做了積極的宣傳,而以水粉、水彩等顏料繪就的張貼用宣傳畫就是其重要組成部分,貫穿了“文革”始終。可以說,宣傳畫既是“文革”宣傳的火炬與號角,也確實起到了“鼓舞、振奮”億萬群眾投身“文革”的作用。宣傳畫那濃烈鮮明的色彩、烘云托月的敘說、觸目可見的濡染,均強調了人們的生存時代與強化了人們的心理暗示。盡管當時的宣傳思想與策略,不可能在張貼畫中本質地表現“文革”的歷史空間與文化縱深,溢“美”之手段則在在皆是。但,無論是“文革”的親歷者或“晚生代”,或許都可以從中舉一隅而反三,觸類旁通地領悟到一些歷史的乖張或沉重,從而更加珍惜我們今天的生活。
感到遺憾與抱歉的是,我們不僅暫無能力做“文革”“遺物”的全面搜集與展示,即使這些宣傳畫也是盡囊所示,難免掛一漏萬;然而“文革”研究是一個方興未艾的課題,對“文革”的全方位剖白展列有賴于更多資料的搜集,展示歷史是為了牢記歷史,這是需要你、我、他全力以赴的,這也正是我們開辦這個“文革”宣傳畫展廳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