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映芳

從新青年到五四青年,到民主青年,到激進青年,到革命青年,而后到1980年代末,中國近百年來的“青年”,作為一個帶有神圣性的角色類別,已經基本解體了。
青年,是一個年齡群體、年齡階梯。用社會學的話說,作為一個社會類別,它是歷史地、社會地形成的。新史學的主要成果之一便是說明各種社會群體在近代化過程中如何隨著產業化、城市化一步步形成。
中國以前對人有“老少”之分、“大小”之分,也有“孩子”、“壯年”,但幾歲到幾歲是嬰兒、幼兒,幾歲到幾歲是童年、少年、青年。然后是中年、老年,這些都是近代開始一步一步地規范的。相對于西方社會,中國比較特殊的是產業化相對滯后,因為民族危機,近代的教育體制在近代工業系統形成之前先建立,所以中國最初形成的“年輕人群體實際上是青年學生。
而青年不單單是一種社會類別,還是一種特殊的社會角色類別。自形成始,中國社會對這個年齡群體便有特別的期待、要求,這就是社會學中的“角色”。社會角色是社會對某個群體角色的擔當者的期待的復合體,這其中包括了義務、使命或者規范,然后逐漸形成相對穩定的結構。但它也會變化,角色的內涵會隨著歷史的過程、社會的變化發生演變。
自中國有“年輕人”這個社會類別,“青年”角色就開始被建構起來了。梁啟超《少年中國說》,一開始便賦予中國的年輕人很多的意義。認為中國的希望在年輕人身上,中國的年輕人必須承擔,留學生必須救國。從那時開始,“青年”作為一個特殊的角色類別概念,慢慢在中國被建構起來,而后它的意義逐漸明朗化,被結構化。
從新青年到激進青年
“青年”從梁啟超的少年論提出來,而后新文化運動過程中年輕人自己參與建構,青年導師(譬如陳獨秀、胡適、魯迅等)也同時出現,來規定意義,從而完成了第一個“青年”意義結構化的過程。到五四運動,這個結構基本成型。五四運動時,它在社會上得到了承認,各種社會群體,大家都認識到這個角色類別在中國的重要性。
“五四青年”已經成為中國經典的角色模型。人們認為“五四青年”應該是中國青年的標準模型,它講民主、講自由,五四青年扮演的是拯救中華民族的神圣角色、肩負的是民族存亡的神圣使命。但是五四青年也要自己作為年輕人的權利,他們要婚姻權、要經濟獨立權,要突破父權,擺脫家庭和家庭倫理的束縛。1980年代以后,社會開始重提“五四青年”,要恢復“五四青年”,就是要權利。
“五四青年”到后來演變為“抗日青年”、“進步青年”、“民主青年”,到1949年以后成了“革命青年”。新青年的時候有年輕人離家出走,批判孝行,這在當時受到社會很大的反彈。施存統寫了《非孝》以后,就不能在杭州待了,所以他只好跑到北京去。但是后來民族危機爆發,全社會救國之時,這些“新青年”突然扮演了救國者、拯救者的角色,“五四運動”一發生,社會馬上就認可他們。社會因此開始修改“青年”的意義,社會期待也開始發生變化,希望“青年”就是這種激進青年,希望他們擔當國家命運。
但另一方面,角色的承擔者和扮演者,也會跟社會發生互動,他們也有自己的愿望和動機,并參與了意義的修改。“青年”的意義結構不是單方面地由社會的結構性來規定的,而是角色的擔當者與社會的互動的結果,它會發生改變。
在這種互動中,“青年”這個神圣的角色類別在中國存在了將近100多年,從早期的“非孝”,到現在年輕人的非“非孝”(回家論),年輕人在不斷地改變社會對年輕人的角色規定、期待。為什么中國的青年在某個階段會有強大的、群體勝的行動,而在另外一個階段他們和社會的關系又發生變化?如果青年們想修改“青年”的意義,不愿意承擔社會的角色期待,年輕人群體、青年群體與社會就會有摩擦、沖突。而當他們特別順從的時候,社會對這些年輕人的報酬就可能特別多。
青年因為在中國的歷史上扮演了激進文化運動擔當者的角色,在歷史的救亡運動中適應了中國社會廣大民眾的期待,承擔了對國家民族的一種使命(這是所謂“青年”角色最為核心的部分),所以,中國青年在中國近代史上地位特別高,這是社會給的報酬。羅素曾講到,在西方近代歷史上有過青年崇拜。青年崇拜是近代世界歷史上普遍的一個現象。對新的生命力的崇拜與產業化有關,工業大機械生產需要新型的勞動力,需要年輕人擔當特別的社會角色。但是。在中國,青年地位特別突出,這是因為它后來改變了國家的命運。
國家的控制與整合
1949年建國時,毛澤東在城樓上呼過一句口號:青年萬歲!所謂老一輩革命家,基本上都是認同“青年”角色的青年知識分子群體。
可是1949年以后情況發生了變化。1949年以后,青年開始面臨國家的整合,在這個過程中出現了反彈。可以從50年代年輕大學生、青年知識分子的一些言論中看到,他們覺得“新青年”以來的有些重要東西正被抽走,他們非常敏感。他們的反彈和國家權力出現沖突,結果就釀成政治事件,實際上事件的對象主要是青年知識分子。
1949年以后的變化,一是國家開始整合青年群體,整合恰恰是通過重新定義“青年”角色的意義來實現的?!扒嗄辍苯巧囊饬x界定開始由國家來操縱。此前,“新青年”、“五四青年”的角色意義主要是由社會和年輕人的互動來構建的。《新青年》雜志曾找到很多國外的青年的介紹,他們表達的是青年自己強烈的要求,他們要批判家庭制度,批判父權?!拔逅摹币院?,社會輿論、各種各樣的八都來講青年了年輕人與青年導師和各種社會力量都參與了青年意義的結構化過程。
可是到了1949年以后,青年人應該是什么樣的,他必須是什么樣的,都是由國家的政治指導力量來規定。我曾把1949年以后一直到“文革”爆發前《中國青年》的專題討論主題列成一張表,很明確地反映出是政治導向性為主,什么是“革命青年”,實際是由國家政治指導力量來規定,中間有一次次的批判、澄清。一些青年知識分子有質疑、不解,但討論中都是作為錯誤的思想來批判的、否定的,嚴重的甚至遭到了懲罰。
這就是1949年以后的情景。這樣的結果,就是后來出現紅衛兵。紅衛兵扮演的是模范的“革命青年”角色。有人認為紅衛兵類似于60年代遍布西方的學生反抗運動,這是誤解。紅衛兵是典型的角色型文化。雖然看上去是反抗,但他們迎合的正好是主流社會政治支配團體的角色期待,從服裝、語言,到對國家的體制、支配的意識形態都有強烈的認同。雖然他們帶有年輕人的一種反抗愿望,但仍然是角色型的。
此外,他們雖然跟歷史上的激進青年很像,但又跟1949年以前的青年運動不同?!拔逅那嗄辍钡囊饬x結構,主要是權利,有年輕人獨自的愿望、欲求。而1949年以后這些都被抽走了,當紅衛兵一代回顧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