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功夫熊貓》看中國動畫

吳有春

當繪畫僅僅成為又一個被委托的“中國制造”時，中國動畫產業永遠處在創意和利潤的下游。只有當中國的動畫片內容和繪畫能相得益彰時，它才能發出耀目的光彩。

《功夫熊貓》的上映掀起了對中國動畫片的討論熱潮。

有資料顯示，國際市場上，美國每年的動漫及其衍生產品的產值高達50多億美元；日本則以年營業額超過90億美元成為全球產量最大的動漫大國；即使是后起的韓國，動漫產品的產量也占全球的30％。而廣電總局發布的《2008年中國廣播電影電視發展報告》顯示，2007年全國共制作完成國產電視動畫片186部101614分鐘，動畫電影6部，對比起國外的產量，顯然不成氣候。

最近也有調查顯示：在中國青少年喜愛的動漫作品中，日本占60％，歐美占29％，中國所占比例甚小。為什么國產動畫片的產量非但在國際上遠不如日本、美國和韓國，在國內的競爭力也不如日本歐美動畫片呢?

青少年與網民漫畫迷

討論動漫前，首先要分析的是受眾。據2008年由中國出版科學研究所組織實施的第五次全國國民閱讀調查顯示，有26.1％的被訪者接觸過漫畫等動漫作品。同時，動漫接觸人群呈現出年輕化、高學歷的特征。調查顯示，超過80％的動漫接觸人群集中在18歲至39歲的年齡段，而18歲至22歲這一年齡段集中了25.9％的動漫接觸人群，明顯高于總體人群，年輕化傾向顯著。而從學歷看，動漫接觸人群中，學歷在高中及以上的占59.3％。這些數據，說明了動漫市場之大，也顛覆了一些人心中動漫受眾主要是低幼兒童的認知。

日本的動漫產業，有一條常見的盈利鏈條：漫畫連載－單行本－電視劇－電影(即劇場版)－影像制品－游戲或衍生的周邊產品，日本的動漫次文化已成風潮，動漫產品市場繁榮水準普遍較高，并且人均收入高居世界前幾位，因而每個環節都有大量的消費者。與此對比，美國的動漫產業則以動畫片的票房、廣告、動漫角色的衍生產品開發和版權費用為主要盈利模式。然而在中國，這兩條路走得都頗為艱難。

在中國，登載原創漫畫的雜志，較知名的有漫友刊系、新蕾刊系、《北京卡通》、《卡通王》、《少年漫畫》、《龍漫》等。但盈利狀況較好的應只有漫友刊系和新蕾刊系，而且轉型漫畫和文學結合雜志的新蕾刊系也相當倚重與漫友的動漫版權的合作。漫友刊系的市場開拓和細分做得不錯，《動畫100》主要介紹動畫資訊(日系動畫居多)，《漫畫100》主要介紹國內外漫畫資訊，兩者都有國內原創漫畫的連載。《可愛100》主要是國內少女漫畫連載。《漫畫世界》則以低價策略切入幽默漫畫市場。而最近出的《少年s》則主打“勇氣、夢想、熱血、友情、愛心”等主題，希望吸引少男，但據網上反映似乎仍以少女讀者較多，現在又籌備推出受眾偏少女的校園幽默雜志《漫畫BAR》。

總體而言，漫畫雜志的受眾還是中學生以上的青少年為主，而且女讀者占大部分。也因此，這些雜志上連載的漫畫或文學作品多以唯美、浪漫、詞藻、少女情懷等為主要賣點。

中國的特色是互聯網成為社會文化娛樂的最重要基地之一。一些漫畫角色也迅速生長成名于互聯網，在網民尤其是上班族網民中掀起熱潮。比如“張小盒”、“兔斯基”、“綠豆蛙”、“胖兔子粥粥”、“悠嘻猴”等，都有相當多的粉絲和隨之形成的“圈子”。作者和投資者也乘勢合作推出相關的周邊產品，如圖書、塑料杯、布偶、紙盒、環保購物袋、服裝等。此外，這些漫畫角色也不時地被商家用作產品的虛擬代言人或者為產品站臺。

總結這些成名的角色，最初的表現形式都是輕便的小漫畫或flash動畫，描畫線條簡單但形象可愛，主題風格輕松幽默，多為描述上班族或一般人的生活工作方面的小事情小心情。這樣的形式和主題風格內容為有點忙有點煩悶的上班族提供了一個通風口，因而在上班族中大受歡迎。

但這些角色的形象仍然比較單薄，很多漫畫的內容對白過于隨意，甚至只是抄些笑話小語，現階段如果拍成動畫片恐怕有相當大的商業風險，而且如果沒有持續而深入的經營，很容易會漸漸被人遺忘。

單行本、電視劇和電影

在漫畫雜志或互聯網上成名的漫畫，已有較成功的單行本或合集發行的例子。比如《樓蘭旖夢》(原載于《新蕾STORY100》)《長安幻夜》(原載于《新蕾STORY100》與《漫友·動畫100》)以及《張小盒OFFICE異想記》等。但單行本限于目前中國漫畫受眾的人均收入和知識產權保護環境，市場空間不大，除了最出名的作品外，商家可能不太愿意冒風險出一般作品。

動漫電視劇則雖然在產量上不斷快速發展，卻缺乏影響力大、有持續熱度的作品，多數仍在盈利邊緣掙扎。據報道，一部26集×26分鐘的動畫片，投資額一般在1000萬元左右，制作周期需要4年，而國內電視臺收購動畫片的價格非常低，中央電視臺的購片價格為業內最高，500元，分鐘的價格仍然遠低于生產成本。一般動漫仍然間接依靠在電視臺放映插播廣告盈利的模式，吸引的受眾多是缺乏消費能力的低齡兒童，廣告收入不高，因此也限制了電視臺的購片價格。

從1999年的《寶蓮燈》后，中國便沒有產生過有較大反響的國產動漫電影，但今年，中國動漫電影似乎在數量上開始了良好發展的勢頭，六一至暑假期間，有《葫蘆兄弟》、《潛艇總動員》、《赤松威龍》、《真功夫》和《風云決》5部動漫電影緊湊上映。《葫蘆兄弟》是從20幾年前的連環畫《葫蘆娃》到前幾年的動畫電視劇到今年再改編成動畫電影。2003年起在多個動畫頻道播放的家庭動畫情景喜劇《快樂東西》也推出了電影版《真功夫》。《風云決》則改編自香港漫畫家馬榮成十幾年前的漫畫。雖然這幾部影片制作都相當用心，但就目前的反映來看，都不及《功夫熊貓》賣座和叫好。

至目前為止，《風云決》票房為近3000萬，《葫蘆娃》票房為1000萬元左右，2006年投資1.3億元拍攝的《魔比斯環》全國總票房僅有300多萬元，去年的《寶葫蘆的秘密》和1999年的票房冠軍《寶蓮燈》也都在2000萬元左右，與《功夫熊貓》1.35億元以上的票房收入差別懸殊。原因則是《風云決》、《葫蘆娃》等在內容和畫風方面缺少新的驚喜，受眾也較為低齡化，例如《風云決》據報道影院里很少有18歲以上觀眾，《葫蘆娃》主打的受眾是小學生。這也說明，如果僅靠舊的東西稍微翻新一下，沒有真正的創新與提高，很難有很高的吸引力和收益。

動漫如何教育未成年人

有不少動漫界人士認識到這一點。中國動畫學會副秘書長李仲秋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目前，中國動漫最缺高端的創作和策劃方面的人才。我們現在的動畫不管是人才培養還是社會輿論導向，一直把動畫片看成是單純的美術或是動畫藝術，忽略了動畫

片的核心本質是講故事。”

事實上，中國相當一部分的動畫片，主題都偏重于對未成年人教育。這一點，與主管部門的思維導向有很大關系。今年2月刊發的《廣電總局關于加強電視動畫片播出管理的通知》便要求，自5月1日起，全國各級電視臺所有頻道不得播出的境外動畫片、介紹境外動畫片的資訊節目以及展示境外動畫片的欄目的時段，由原來的17：00-20：00延長至17：00-21：00。而這一時段，基本壟斷了中小學生星期一到星期五放學后的空閑時間。

《通知》第一點就提到：“切實開辦國產動畫欄目，為未成年人思想道德建設提供更多的思想精深、藝術精湛、制作精良的優秀國產動畫片。”建設未成年人思想道德是好事，但假如以此為動畫片創作的準繩，必然會有很多條條框框甚至僵化的東西，讓動畫片流于說教，失去輕松娛樂的功能，不但難以吸引稍有想法的青少年，甚至可能連兒童都不愛看。

可以看到，美國或日本動漫中很多好的價值觀，都是通過故事的情景細節自然而然地讓人去感受認同，而并非通過老師長輩總結式的教導。日美很多受歡迎的動漫，其主題都圍繞“守護”。例如《功夫熊貓》中烏龜大師、浣熊大師和其弟子們對村民的守護；宮崎駿的電影主題多是環境保護和和平，即人類和動物(包括妖怪)與自然環境的相互守護；《犬夜叉》中則是犬夜叉、彌勒法師、戈薇、珊瑚、七寶一行人的相互守護等等。中國內地和香港的動漫，則缺乏“守護”這種主題，或者表現得不夠自然和深入。

動漫另一個備受歡迎的主題，是“斗”——斗智斗力。斗智的，比如《名偵探柯南》和《米老鼠與唐老鴨》。斗力的有《功夫熊貓》、《犬夜叉》、《火影忍者》、《亂馬》、《浪客劍心》、《七龍珠》，廣義上還包括運動類的《網球王子》和《灌籃高手》。斗力類的主要粉絲是血氣方剛、有進取心的青少年。其實守護、斗智、斗力這些主題不是截然分開的，上述所舉斗力的動漫也有很多斗智的情節，而斗力者很多時候也是為了守護，如《犬夜叉》、《浪客劍心》等打斗與守護的結合比較深。

比如上面所述的守護主題，并沒有一個師長教育角色“這是你的國家、人民、親人、朋友、弱小者，你要愛國、愛人民、團結友愛，你要挺身而出保護他們”，但觀眾卻能耳濡目染，感動觸動。

事實上，上世紀80年代中期起，日本、美國等國家就開始將他們已經設計好劇本、人物角色的動畫片，拿到中國的深圳、廣州等城市，利用中國的動畫師幫他們繪圖。如《貓和老鼠》、《櫻桃小丸子》、《蠟筆小新》、《高達》等多部著名動漫作品的底部美工都是由中國的動漫畫家手工繪制。

2007年，中國首部二維傳統技術和三維技術結合的動畫電影《小兵張嘎》在全國進行公益播映，很多人都為畫面的精美驚嘆。但是當繪畫僅僅成為又一個被委托的“中國制造”時，中國動畫產業永遠處在創意和利潤的下游。只有當中國的動畫片內容和繪畫能相得益彰時，才能發出耀目的光彩。

政策風險和市場風險

雖然各地政府近幾年來大力扶持鼓勵動漫產業，競相成立動漫基地，但事實上效果不佳。2007年，17個國家級動漫產業基地中，一個動漫基地全年動畫產量只有338分鐘，另一個竟然僅有180分鐘。原因是一些非動漫企業為取得稅費優惠以及租金減免借動漫之名進駐園區，而且即使是真正的動漫企業，在這樣的稅費優惠以及租金減免下，依然不能維持，有很多動漫基地人去樓空。

例如，天津設立動漫產業發展專項資金以每年5000萬支持獎勵動漫企業，給予啟動資金，對被國家廣電總局推薦為優先播出的優秀動畫片，一次性獎勵10萬元。廣州則要建設“動漫創作人宜居城市”，推出金龍獎得獎者落戶廣州等政策，在漫畫方面取得相當好的成績，但仍舊沒有產生有影響的動畫片。

這些鼓勵措施力度相當大，但為什么還是不能夠出叫好賣座的動畫片呢?正如亞洲青年動漫大賽組委會秘書長王六一所說：“中國動漫產業正面臨‘拐點，政府應該為產業鏈的完善提供寬松的環境，以防止中國的動漫基地變成‘空殼。動漫產業不是簡單圈塊地、修幾座樓就能發展和成長起來。”而產業鏈的不完善的源頭，是沒有好的動畫片劇本，即使有合適改編成動畫片的小說或漫畫，但也有政策風險和市場風險。

現在的動畫片題材多數還是面向兒童。2007年教育和童話類動畫片合占50％左右。2008年6月，經備案公示的全國國產電視動畫片為41部，其中童話題材13部、教育題材7部、神話題材7部、現實題材5部、歷史題材1部、科幻題材3部、其它題材5部、特殊題材無。

假如像云荒系列作品改編成動畫片，或可以與《EVA》等媲美，但如果政策不改變的話，這樣的動漫極可能會因其中的神怪、戰斗、宗教、族群、黑暗情緒等內容被廣電局否決。可以印證的是：廣電總局曾要求對改編自經典名著的動畫片、以重大歷史事件和重要歷史人物為基礎的動畫片，要嚴格注意其題材的嚴肅性，防止胡編亂造，禁止隨意杜撰。例如《三國演義》、《三俠五義》、《西游記》、《聊齋》等名著改編動畫片，要求必須尊重原著精神。

廣電總局還指出，科幻、神話、童話題材的動畫片要體現科學精神，注意防止渲染封建迷信和文化糟粕，并指出《大唐風云》中“靈魂不死、轉世投胎等迷信內容需修改”，《天國之路》要改名字。

事實上，動畫片的主要受眾固然是青少年、兒童，但不能先入為主地把動漫作為簡單生硬的教育或者是宣傳工具，要規定符合什么樣的價值觀，而應該允許自由地創作，從形式內容上貼近吸引青少年的心靈，動漫也可以是純粹的娛樂開心的元素，關鍵要看內核是否鼓吹色情、殺人和迷信，要防止的是“很黃很暴力”，逾越法律和普世價值觀。

2007年包括中央電視臺在內的國內800家電視臺同步熱播《虹貓藍兔七俠傳》，該片出現粗口和暴力的場面，經家長投訴，后面的10多集在中央電視臺停播了。據發起呼吁禁播的家長劉書宏告訴記者，他有一個10歲的兒子和5歲的女兒，在看了《虹貓藍兔七俠傳》后，兒子尚有一定分辨能力，女兒卻受到嚴重不良影響，“臟話連篇，動不動就是殺了你、砍死你、老娘之類的”。劉認為片中很多“動畫形象拿著刀劍唰唰唰殺死一大片人”的血淋淋的畫面，對孩子的不良影響顯而易見。

其實在好看吸引和教化之間，很難一刀切。如果要兩全其美，動漫片或者應該推行分級制。比如《虹貓藍兔七俠傳》可以規定9歲以上兒童(9歲以下在家長指導下)看，如包含仇殺、詛咒等不當行為或黑暗情緒的一類或可標明13歲以上才能觀看等等。這樣的話，拓寬了觀眾群，拓寬了動畫片的題材內容，也不失去針對兒童的教化功能。總之，很重要的是要減小對動漫產業主題、內容、風格上的規定限制，才能讓動漫產業發展成綠蔭一片，讓青少年在下面愉快休閑。

《功夫熊貓》的成功，讓人們看到動畫片也有這么正面的意義，但這仍是外來和尚會念經，或許這一次強烈的刺激，會給中國動漫界以一劑新的強心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