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律
如果觀察近幾年在云南拍攝的眾多電影,不難發現當地政府和宣傳部門對文藝創作自由的干涉在逐漸減少。
2007年歲末,部分城市的電影愛好者得以在種種大片尚未全面占據銀幕前,欣賞到兩部以“云南影響”為標簽的小制作電影,宣傳海報上赫然出現出品方“云南省委宣傳部”的大名。當人們或多或少懷著對“主旋律旅游宣傳片”的排斥心態走進影院,打開麗江的《箱子》,卻發現這峰回路轉的懸疑里竟還布下了兇殺、情色;深入昆明的《公園》,卻看到自己身邊的現實就這樣裹攪著憂傷的親情撲面而來。
這不是商業類型片是什么?所有這一切,看上去和“省委宣傳部出品”以及“主旋律宣傳品”不搭調。然而,卻有不少觀眾在看完電影后,相互打探,麗江束河的客棧都那么精致嗎?昆明翠湖真有老人替兒女相親嗎?
驚悚的箱子
大概是在上世紀90年代初,國內各城市火爆一時的鐳射錄像廳為了吸引觀眾,在以電影內容主題為傳統分類法外,又聰明地從觀眾的身心感受上,為恐怖片派生出一個門類——驚悚片。它可以概括從《畫皮》、《人皮燈籠》這樣的港式厲鬼,到《群尸玩過界》、《幽冥怪談》這樣的美式血漿大餐,再到《地獄天堂》、《天黑請閉眼》這樣已經一驚一詫的國產兇殺陰謀。然而真正以“挑戰觀眾智力”、“調戲觀眾判斷”并順帶表達某種心理焦慮為目的的心理驚悚片卻一直沒有出現,這樣的驚悚片需要說得通的故事邏輯和精巧的結構。
很幸運,“云南影響”的第一炮《箱子》,就成了此種類型片在國內的先行者。
當過模特的導演王分曾拍攝過一部直面離異夫妻心理的紀錄片《不快樂的不止一個》,并在日本山形國際紀錄片電影節上贏回“新亞洲潮流”單元優秀獎。在選擇首部劇情片素材時,她也選擇自己—直感興趣的心理焦慮話題,采風途中,當她從麗江束河古鎮某橋下徘徊回來后,就把心里已經成形的恐怖故事,興奮地全盤講給“云南影響”項目總制片人羅拉聽。
最終這個“恐怖片”以它精巧的結構震撼了我,我們一向覺得國內的大片追求視覺、小片追求思想,沒一個會講故事,沒想到王分卻把故事講得精致漂亮,并且以一種很商業的方式,里面有著兇殺、鮮血、情色、層層鋪墊的緊張感,而且還自然而然地賦予其“中年心理危機”的精神內涵。有了扎實精巧的故事,王分也就有資格精巧地將她的作品形容為一個“9”字——完整的夢境“0”和輕佻的現實一刀“丿”,它們上下結構著,構成了一個最大的單數“9”,也即簡單的最大值。

當然,由于國內影迷受過太多盜版DvD的電影教育,或許對這么一個結構不以為然,為《箱子》沒有挑戰到自己的智力而又驕傲又失落,質疑情節“想得到”以及“似曾相識”。但按王分的解釋“合適最重要”一想或許就體會到合適的滋味——大山打開箱子,會發現碎尸,這在所有觀眾的預料之中,于是藏匿、謊言、慌亂、沖動、闖禍,種種預料之中的情節紛至沓來,但是,步步為營的氣氛營造和節奏控制,還是拉住了觀眾,等待著期待中必然到來的悲劇高潮,這是合適;男人打開《箱子》,會發現自己共通的心理危機,會發現自己也對家里那歇斯底里的媳婦受不了,但自己是否也有著和大山一樣自覺不可告人但實則并無所謂的秘密,這也合適;觀影經驗眾多的觀眾打開《箱子》,會看到《穆赫蘭道》和《藍絲絨》,故事高潮背后隱匿的那輕巧一“丿”,他們想得到,角色特點他們會去揣測,心理層面他們也能剖析,但繼續解同類數學題也是大多數人的愛好,只要已知條件不同就行,這還是合適。
合適之外,《箱子》的現實啟迪作用或許還在于:河上是否漂來箱子不重要,重要的是是否還有男人低頭往下看。
親情的公園
說起講述親情的國產片,往前幾年,人們或許立即想到的是《我的兄弟姐妹》、《我的父親母親》等等,或煽情掉淚或美輪美奐,它們展示給觀眾一幅幅排除萬難、走向和睦的家庭圖景,這些美好的家庭當然是我們構建和諧社會的最重要基石。
然而,我們的家庭不也充滿著《克萊默夫婦》、《喜福會》那樣的故事嗎?爭吵、誤解、代溝總是填充著家庭成員間的絕大多數時間,只有諒解的那一剎那讓親情顯得無比溫馨動人。有著眾多詩歌、小說作品,也常不幸淪為八卦新聞人物的先鋒女詩人尹麗川,第一次動手拍電影,就選擇了與人們想象中那個個性濃烈的她迥異的溫情線路,訴說一個如同李安《喜宴》般的故事。
這是一對相愛又相互傷害的父女間的故事,快奔30歲的女兒小君在昆明工作,父親從臨滄過來看她,想給女兒買房并去翠湖公園為她相親,性格獨立的女兒卻反倒想為父親找個老伴。這樣的故事能引起奔三路上的同齡人共鳴,它能發生在都市中每一個白領身上。
拍好吃飯,這個中國人情感交流最集中的場所,是“噲說人話”的導演追求到的得意之處。小君、豆豆和爸爸吃飯的段落處理得尤其漂亮,從猜疑、不安、小心翼翼到把話明說,全體現著中國家庭的語言藝術,父親期望小君的對象有份穩定工作,而不只是追求音樂這種高雅藝術的飄一代,他為女兒填報志愿學新聞、為女兒找到電視臺的好工作、為女兒挑樓盤,希望以己之力為女兒規劃好人生,女兒卻也明說:“我做不到你期待的那樣。”而固執的父親總是把氣和失落憋在心里,因此,這個打過自衛反擊戰的老兵在剛邁入老年門檻時就得了抑郁癥。
對父親角色的刻畫,也成為老年抑郁癥問題的最佳標本,標本后面是獨生子女長期在外工作造成與父母溝通隔膜的社會現實。因為對角色的認同,也因為同是昆明人,我被帶入戲后也就展開了平行于故事的自身生活思考,但片中一些沖突仍舊令我不能接受。
譬如在翠湖邊兒的石屏會館吃飯的場景,我能夠接受小君和他的相親對象一起安排他們父母相好,但不能接受王學兵出演的相親對象是同性戀者。當然,或許這種沖突才能凸現我們倔強父輩對子女期待的落空和注定的孤獨,但在日常生活里,不會以這么劇烈的轉折去作為生活的新發展,再嚴酷的現實也需要存有緩和空間。
贍養老人,是子女的義務和自覺,但從電影揭示的現實看來,這種自覺其實異常殘酷,孤獨的悲涼氣氛先行進入我們獨生子女的家庭里,讓我們自覺的感恩顯得像良心發現后的慈悲。而生活的感動非得經過這些傷感的洗練嗎?故事結尾,下起了大雨,行動日益緩慢的父親下樓遞給小君雨傘,他總是記得這事,就像他總是忘了女兒不愛吃大蒜一樣。
如果說《公園》像一部循規蹈矩的親情故事片,這一評價并不準確,因為它所暗示的是一種溫暖的、不脫社會主流價值的家庭和倫理觀念,要知道導演畢竟是前衛的詩人。一旦想到這部出現了“同志”角色(且此“同志”并非反面角色),而出品方是宣傳部門,還拿到了公映證的影片是在商業
院線放映時,一種難以明說的“自由感”便會油然而生——這該算是時代的進步吧?
不動聲色的顯效
從《箱子》及《公園》這兩部故事濃郁的類型片看來,云南省委宣傳部牽頭的這個“中國新電影·云南影響”系列項目,可謂全無一丁點宣傳當地旅游文化的痕跡。
發生在麗江這個小資城市的故事,居然不去拍它悠閑自在發呆的慢生活,而去聚焦一個心亂如麻的中年男子和他那脾氣暴躁的更年期妻子;居然不來幾個神秘巍峨的玉龍雪山大特寫,而把角色憋在客棧和后花園內去焦慮;青石板路旁的清澈溪流間居然沒有孩子歡笑,而是漂來可怕的箱子。
同樣,發生在昆明這個鮮花春城的故事,居然用揣測猜疑的餐桌對話代替了勤勞善良的賣花姑娘;居然以下個不停的凄楚慘雨代替陽光明媚;居然拿翠湖里退休老人的嘮叨絮語代替他們的歡歌笑語。這在國內觀眾對黨政部門牽頭拍片的慣性理解內,是有些不可思議。
“云南影響”這一系列項目本身頗具形式感,它籠絡了兩岸三地10位中國青年女導演,在云南的10個不同地點拍攝10部不同類型的標準長度故事片。看看這些人選女導演的身份吧,有“下半身”女詩人,有獨立紀錄片制作人,有風頭正健的女裝置藝術家,還有先鋒戲劇女導演——目前已經拍竣的第三部《這兒是香格里拉》的導演是臺灣表演工作坊的丁乃箏。她們大多是非著名的,大多都還年輕,大多與政府、與宣傳部門不搭界,但這樣一次非常具有自由度的影像創作行動卻因為聰明的宣傳部門的介入具有了別樣的價值。
如果觀察近幾年在云南拍攝的眾多電影,不難發現當地政府宣傳部門對文藝創作自由的干涉在逐漸減少。早前幾年,在章家瑞導演的《諾瑪的十七歲》和《花腰新娘》中,觀眾還是以一個對少數民族風情的獵奇心態進入自己的影像旅行,看到了元陽壯美的梯田,聽到石屏悠揚的尼蘇調,卻不太容易與故事同澎湃。
而去年同樣是章家瑞的《芳香之旅》,就無論從標題到故事上都擺脫了對民族多元文化的謳歌,當然,該片也同樣陷入當時由《孔雀》牽頭的“文革”中的個人懷舊風。如果說,章家瑞的電影尚有當地政府引導的嫌疑,那么從反映昭通大山包地區赤貧的荒誕故事《好大一對羊》,到虛構表現楚雄某縣官商勾結魚肉村民的《光榮的憤怒》,則可感受到各縣市政府對文藝自由的大度。
“云南影響”,牽頭的云南省委宣傳部每部投資50萬元,這個數目本身并不足以完成一部膠片格式的長片,也需制片方再不斷尋求各種渠道的融資,最終期待這十部宣傳部門支持的非主旋律電影完成之后,口碑和收益上都能夠雙贏。
與云南宣傳部門對電影創作的開放態度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其他各省、自治區的制片廠似乎還在承擔地區宣傳的重任,講述北海潿洲島的《五保村的故事》,關于山東農業豐收的《盛世秧歌》,從電影名字上就可對其所有權屬性進行判斷,當然,絕大多數人并無可能看到甚至聽說這些“非商業影片”。
制片方與省委宣傳部在項目初始階段就雙方定位進行了協調,決定這10部“新電影”應該在具有國際共通語匯和全人類都能理解的故事構架上,適當引入地方特色。題材和內容上則完全沒有限制,宣傳部認為電影有它自己的主管部門,他們管好就沒事。于是,針對影片內容的修改也僅限在項目組內部,根據市場和觀眾需求的考慮而進行。
2007年3月份,率先出爐的《箱子》和《公園》被邀請至香港國際電影節,而這時兩片都還未來得及送審。制片方連忙上午將拷貝送去電影局,沒想到下午5點就得到批準答復,一刀未動,總制片羅拉手機里至今仍保留著電影局副局長張宏森在審片當天發來的短信,“箱子結構努力成功,公園具永恒主題,希望項目越做越好,我們就做好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