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強
等著另起爐灶的英俄關系
在俄國的所有西方主要伙伴中,美國太過強大以至于它不敢完全得罪;德國因在施羅德時期一度夢想德俄能源合作而與俄保持了親密關系;法國在密特朗時期雖然是美國的堅定支持者,但也是俄國潛在的盟友;只有英國永遠是俄國的老對手,從19世紀帝國主義歐亞大角逐的競爭者,到蘇聯時期冷戰的始作俑者,再到現在成了俄國反政府力量的新庇護者,英國作為莫斯科敵人的形象在俄國人心目中始終沒有多大改變,甚至其軍情六處也被認為是克格勃有史以來最難對付的對手。
最近俄英之間就英國駐俄文化協會代表處遭關閉一事引發的危機,可以說是克格勃的繼承者俄羅斯聯邦安全局的一次“長臉”行動。該文化代表處葉卡捷琳堡和圣彼得堡分部被認為有軍情六處的人從事非法活動,而且據說該代表處未向俄國相應部門納稅,這樣俄國外交部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向英國人宣布關閉這個分支機構。英國外交大臣米利班為此指責,俄羅斯政府一手策劃了該行動,并且是對英國的“恐嚇行為”,而俄國外長拉夫羅夫則回應說英國在摘殖民主義。
英俄冷戰后的緊張關系可追溯到俄國反普京的寡頭別列佐夫斯基和車臣分離主義領袖扎卡耶夫獲得英國的政治庇護。由于英國對超過20名俄國反政府人士提供政治庇護,倫敦也成為像上個世紀20~30年代的巴黎一樣的流亡海外俄國人的活動中心,甚至被莫斯科當作是一個危險的反俄策源地。本來,俄羅斯的生意人、持不同政見者和特工們聚集在這里上演各式各樣的陰謀和反陰謀是見多不怪,但叛逃的前克格勃特工利特維連科2006年底在倫敦被毒殺的方式實在駭人聽聞,從而使得英俄關系再次急劇惡化。英國多次要求俄羅斯交出兇嫌盧戈沃伊,但俄國以這違背了本國憲法為由加以拒絕。英國人遂給出了這樣的解決辦法,“修改你們的法律”,這不僅傷害而且嚴重激怒了俄國人。之后盧戈沃伊當選俄杜馬議員,獲得了司法豁免權。而英國也斷絕了與聯邦安全局的情報往來,并表示將收緊針對俄官員的簽證制度。

英國前駐俄大使布雷杜埃特認為,這次最新的英國文化協會事件發生在梅德韋杰夫被推為普京接班人之后的兩天,表明雙方現在顯然已進入一場真正的政治危機——在今年3月俄羅斯新總統選出之前,誰都不愿意后退一步。事實也的確如此,文化門事件發生后,不僅兩國外長沒有降低爭吵的調門,英國首相布朗和普京之間也未進行過直接通話。英國軍情六處甚至一度放出消息說,英國外交部已經決定驅逐34名俄國外交官,其中包括俄國駐英使館政治事務處負責人斯捷爾尼克、資深參贊普里采博夫等重量級的外交官。
在這種情況下,俄羅斯外交部已經表示,如果倫敦愿意就反恐和簽證問題恢復談判,他們也會允許文化代表處恢復其莫斯科之外分部的工作。但這樣做,顯然還是要把文化門與這些年累積起來的眾多政治枝枝蔓蔓糾纏在一起,看來英俄關系要改善真的只能是另起爐灶了。
間諜國家?
文化代表處事件發生后,英國媒體掀起了對俄國政治體制攻擊的新浪潮。《泰晤士報》認為,克里姆林宮現在只能被當作是流氓看待,并譴責目前俄羅斯的政治體制完全“間諜化”。盡管普京被《時代》評選為去年的年度人物,但在許多西方人眼中,他領導的這個國家還遠不能被看作是一個現代化的國家,相反,更像是20年前安德羅波夫時代的蘇聯。
這樣的比較并非無稽之談。斯大林逝世后,隨著蘇聯有史以來權勢最大的秘密警察頭子貝利亞在權力斗爭中被處死,情報部門在俄國進入了低調時期。但上個世紀80年代克格勃主席安德羅波夫重新成為蘇聯元首后,為了遏制此時已經出現的國家崩潰趨勢,不惜以任何代價維護他所在政權的統治地位,情報部門也開始復活。而普京的情報部門職業生涯高峰正是在這一時期。1999年普京在聯邦安全總局大樓——克格勃曾經的總部,主持了安德羅波夫的紀念儀式,他在講話中高度贊揚安德羅波夫是一位杰出的政治家。
普京2000年當選總統后,對原有的政府機構和成員作了大幅的改動和調整,而唯一在普京任內未受觸動并且獲得強化的就是以聯邦安全局為代表的國家強力部門。普京目前兩位最得力的助手,第一副總理兼國防部長伊萬諾夫和總統辦公廳副主任謝琴,和普京一樣都是情報部門出身。此外,俄國最大的石油公司、最大的建筑集團、最大的航空公司、最大的鐵路運輸公司以及最大的能源巨頭俄氣公司,都掌控在從情報部門出來的人手中。《衛報》因此認為,俄羅斯已經不單是一個標準的極權國家,而且是一個間諜國家,一個間諜化了的國家。《經濟學家》也指出,“國中之國反倒成了真正的國家”,這是“新冷戰”之所以產生的最重要原因。
情報和強力部門作為國家機器,總是從一開始就被培育出憎恨一切非政府力量的本性,而對外國機構和組織的仇視尤為深刻,因為這些機構可以不受這些無法無天的秘密警察們的控制,也不在他們的管轄范圍之內。因此,伴隨著俄國強力部門在俄國政治地位的逐步上升,俄國國內對任何外國組織的干預力度也越來越大。去年克里姆林官專門頒行法令,禁止本國的非政府組織接受外國資助,并加強了對外國在俄境內非政府組織活動的調查。而這次的英國文化門事件,將使上述的趨勢得到進一步的鞏固。英國《每日電訊報》駐莫斯科的記者表示,現在國內和莫斯科的電話溝通也變得謹慎起來,因為很多人相信大規模的竊聽行為又回來了。
冷戰結束后,俄羅斯工商界迫切希望進入歐洲市場,他們既需要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下重新占領俄國產品應有的市場份額,也需要來自歐洲的大量投資改革本國落后的工業和經濟體制。只有這兩樣東西都得到實現,而不是指望油價的長期高漲,俄國經濟長期繁榮的前景才是有保障的。普京顯然知道這才是最適合俄國未來發展的大戰略,但他能夠嚴加管束作為自己最重要權力來源的強力部門的胡作非為嗎?當克里姆林宮重建強力部門和情報機構對國家政治生活和經濟生活的監控后,莫斯科不僅與英國,與其他歐盟和西方國家的關系也變得惡化。盡管到目前為止,這種政治上的惡化尚未影響到相互在商貿和投資領域的利益,但這樣的傷害仍不能說就可以完全避免。再往重了說,歷史上從來沒有哪個國家在情報機構飛揚跋扈的統治下還能過上幸福的生活。對俄羅斯來說,這尤其是有前車之鑒的。
反西方主義
仍然懸而未決的一個問題,是俄當局對英國文化協會這樣大打出手是出于什么目的?為什么發生在3月2日總統選舉6星期前?《經濟學家》認為,從好的方面分析,是因為聯邦安全局對從未任職于克格勃的梅氏的上升感覺不安,希望使自己的存在顯現出來。另一方面,更令人擔憂的理論則認為,這種壓力是選舉方案的一個組成部分,也是未來數年內很可能主宰俄羅斯政治的反西方主義的一次嘗試。
與西方的對立,這是俄國歷史發展進程中一個最顯著的外部特征。盡管俄國人在自己漫長的歷史中一直未曾放棄對歐洲事務的介入,以及對西方世界文明的汲取,但在俄國獨特的文明中,歐洲和西方世界卻始終被視為“異己”——從羅曼洛夫王朝時期與基督教羅馬對立的東正教和“第三羅馬”思想,到蘇聯時期的“資本主義包圍圈”和“世界革命”意識形態,再到現在俄國特有的斯拉夫民族主義思潮,西方總是被當作不言自明的威脅,不管是沙皇還是布爾什維克,都能用這一先驗的公式來為自己的極權統治找到借口。俄國國內親西方的自由主義雖然也曾在俄國國家發展的幾次大的改革關頭有過蓬勃發展的時候,但最后卻都被當權者以國家安全的名義扼殺。他們所鼓吹的俄國全面西化的道路也從未得到國家主導性政治力量的支持。
蘇聯解體后,俄羅斯人逐漸擺脫了布爾什維克體制幾十年來的僵化統治,過上了好日子。但一個國家和民族的好日子不僅僅體現在個人物質的豐裕和自由上,也表現在與周圍世界的一種和睦狀態。現在的俄羅斯卻更像是一個受了傷的極權國家,龐大卻虛弱,對于外部世界仍然保持著根深蒂固、甚至某種程度上說是出于本能的敵意。這與突如其來的經濟增長所帶來的傳統傲慢一起,使這個國家的政治精英們對于任何外部的挑戰都充滿著好戰情緒。
1990年代俄國處于前所未有的黑暗時期時,許多普通俄國人并未去深入思考國家政治秩序崩潰,經濟混亂深刻原因,而是本能地將之歸咎于西方對俄的掠奪。前英國莊蘇大使布雷杜埃特曾經記錄他和一個一貧如洗的商場負責人的對話,“所有的產品都疲猶太人拿走了。克里姆林宮的猶太人葉利次拿走了一切,把國家賣給外國佬”。盡管布雷杜埃特一再向其證實葉利欽并不是猶太人,“但無所謂,他妻子可能是猶太人”。布雷杜埃特認為,當時的俄國很像1918年之后的德國,同樣作為戰敗國,同樣在內部自發掀起了一股排外浪潮,認為是內部的陰謀家和奸細們造成了他們在上次戰爭中的失敗。
世界歷史的經驗已經證明,落后國家總是需要極權主義。現在的俄國政府似乎也繼承了這樣的傳統。據英國媒體報道,參加過英國文化代表處活動的近2萬名俄國普通人現在都已被俄聯邦安全局記錄在黑名單上。因為學習英語和喜歡西方文化,他們被視為是潛在的陰謀家和西方的第五縱隊。
隨著法德兩國新領導人的上臺,越來越多的歐洲國家已開始采取更加謹慎的態度與俄國打交道,政治家們也開始并主動地與普京拉開距離。這恐怕也是歐盟最近對俄國身邊的民主程度更高的小國們予以更大支持的原因。就像冷戰已經展示出來的,即便短期內民主不會戰勝它的對手,但從長期來看,它擁有時間和人心。俄國的鐵腕統治者們最終要向整個歐洲人民敞開其鐵幕。這次被關閉的英國駐俄文化協會代表處由英國政府資助,在包括中國在內的全球超過100個國家都設有分支機構,主要從事電影放映、英語培訓和大學生交流工作。顯然,這是一個被國際社會所普遍認可的以從事文化交流為主要功能的組織。退一步講,就算英國文化代表處沒有在俄國特定地區合法活動的權限,沒有完成應盡的納稅義務,這些問題也可以通過外事談判或通過司法途徑來解決。
俄羅斯的一些政治家們不斷地向本國人民宣傳英國對俄國的種種敵對,但卻在倫敦擁有自己的房產,并將自己的兒女送往西方的私立中學和大學留學,去接受西方的教育和文化,這使得采取這次行動的俄國官員尤其顯得虛偽。《經濟學家》認為,他們關閉該協會的區域辦事處,就是為了阻礙那些較少特權的俄羅斯人受益于它的留學項目。而其根本,就是為了永遠保持官僚階級的特權和精英地位。但反過來,這也正好暴露了這些人表面自大但內心卻極度的虛弱,也更是他們在全球化浪潮前對本民族文化傳統缺乏自信的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