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建 張栓紅 范曙光 黃 曉 陳 璟
與王偉的最近一次通電話是在2007年12月20日。晚上10點,他正在下班的路上。電話里,王偉平靜地說,他現在的工資加提成只有3000多元。不要說3000,就是再翻兩倍,在上海也不夠買一平方米。而一年前,王偉原本能在上海找到月薪1萬元的工作。
王偉曾是約6萬名“西部計劃”志愿者中的普通一員,但他說:“我是一個逃兵。”
“西部計劃”,全稱“大學生志愿服務西部計劃”,由共青團中央、教育部共同組織實施,財政部、人事部給予相關政策、資金支持。從2003年開始,通過公開招募、自愿報名、組織選拔、集中派遣的方式,每年招募一定數量的普通高校應屆畢業生,到西部貧困縣的鄉鎮從事為期1至2年的教育、衛生、農技、扶貧等建設和管理等方面的志愿服務工作。
作為調研團隊接觸的第一位中途離開的西部志愿者,王偉的經歷有些特殊:他一度離開,但最終又選擇返回服務地繼續服務至期滿。正是王偉的經歷讓我們開始關注更多的中途離開者。
“逃走”的王偉
時間得追溯到2007年7月中旬,時值四川G縣遭遇洪水,縣團委的負責人以及很多西部計劃志愿者參與“抗洪”在河邊值班,王偉也在其中。一天夜里,我們與他在洶涌的河邊進行了3個多小時的對話。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或許是因為我在混日子,所以注定我日后會被日子所混。長時間的壓抑與受阻,使我萌生了逃離的念頭。我的人生里第一次有了‘逃這個字!”王偉后來在總結文章里這樣寫道。
但他最早選擇加入西部志愿者的動機,卻是“想尋夢,尋找一個夢想”。王偉說,他最想做的志愿者工作是支教。2006年7月畢業后,他從哈爾濱帶了十多本書籍到達自己的服務地L縣,沒想到那里的情況比想象中好很多,就把這些書捐給了新疆的貧困小學。

很多西部志愿者和王偉一樣,追求理想是最初加入的動機,盡管西部計劃誕生的初衷之一是為了緩解應屆畢業生的就業壓力。根據我們所做的樣本量為250份的不定項選擇問卷調查,其中64.4%的志愿者認為自己加入西部計劃是為了鍛煉能力,增加工作經驗;59.4%是為了自我發展和實現;47.5%認為是響應國家號召、支援西部;38.6%是想體驗農村生活,豐富閱歷;僅有23.8%的志愿者選擇了“緩解就業壓力”。
在大連某大學學設計的王偉第一次對西部計劃項目辦產生不滿,源自他想從縣城建局機關調到鄉鎮去服務而沒有被批準。“我們學校一直和新疆的南疆地區對口,一直很想到那邊去支教,但后來換為四川。在我印象中,四川很貧窮,想支教,做老師很不錯,教美術,吃得差一點也無所謂。但是,到了之后才發現這里的情況比想象的好很多。”
多數東部的志愿者對西部的印象來自電視和報紙,缺乏實際體驗。和王偉一樣,他們常常發現西部的縣城比想象的要好,而“農村還是挺窮的”。就是這樣的感受,驅使王偉有了去鄉鎮工作的沖動,但領導以“下面不安全”為由拒絕了他的申請。
后面發生的一系列事情加劇了他離開的沖動。機關工作太單調、乏味。當地紀委一個領導曾對他說,“你想做事情的心情能理解,但是沒有那么多的事情讓你做。干得越多,錯得越多,干好干壞一樣。”
王偉在縣里的工作是城市基礎建設,主要負責管道安裝之類工作。這樣的工作對設計專業的畢業生來說,太乏味了口他開始計劃做一些自己覺得有意義的事,最具有代表性的是著手G縣老城區的新規劃。“我自己做過建筑設計,也學過城市規劃。這里的老城區規劃建設,一直缺乏專業的設計員來做;平時沒事干'與其上網、看雜志,不如把老城區規劃好。”
此后的王偉覺得每天的生活都有了意義,不是拿著數碼相機四處拍照片,就是拿著尺子畫草圖。據其他志愿者反映,他似乎突然就變了一個人似的。然而沒高興多久,失望便接踵而來。“我提出了對老城區改造的意見,交給局長,一個禮拜,沒回音。后來換局長了,原來的規劃方案石沉大海,我又回到原來的狀態。”
如果說老城區規劃石沉大海帶有偶然性的話,后面發生的事情則讓王偉對當地有關部門的辦事能力和態度產生了極大的懷疑。“執行力!項目辦執行力不行,到每一級都打折扣!”他舉一個策劃籃球比賽失敗的例子。2006年9月,當地志愿者準備與局級機關的人打一場籃球比賽。“給局級機關打招呼,很容易。一開始沒有隊服,后來我們把隊服買好后,團縣委一直拖到2007年7月也沒音訊。”
9月的籃球比賽杳無音訊,3個月后,2006年12月28日,王偉選擇了主動離開然而又是3個月過去,2007年4月,王偉又從上海返回了服務地。
“最終我還是選擇回來,并不是因為逃避壓力,而是我總覺得良心在被譴責!覺得愧對自己的心、愧對祖國!我不想做一個逃兵,想做一個敢于面對一切困境的人!”王偉在自己一篇名為《痛并快樂著》的文章中這樣描述重返的動機。
離開之后,“一開始很快樂,覺得做回了自己”。但是,“一個月后,良心很不爽。經常在志愿者QQ群里聊天。我想說話,但是覺得自己是逃兵,抬不起頭來。”
王偉說,自己在2006年來G縣之前,已經簽了世界前三名的一家設計公司,工作地點在上海。“自己有點自負,專業課學得不錯,找工作很輕松。海爾、聯想挑著進。”2007年返回上海3個月的時間,他仍舊找到了一份很不錯的工作,并收獲了愛情,然而當王偉把回G縣繼續當志愿者的想法告訴對方的時候,不能理解王偉的女孩選擇了放棄。
“來西部當志愿者,你可能會后悔一陣子,而不來西部,你可能會后悔一輩子。”這是時下在志愿者中最為流行的一句話。從付出代價離開又返回的王偉口里說出來,有別樣的味道。
“激流勇退”
與王偉“逃兵”的自我定義不同,來自大連某高校的楊小鵬使用“激流勇退”來描述自己的中途退出。
楊小鵬本科所學的專業是信息系統,接受地是四川的另一個貧困縣J縣。他說原本也已經找好了工作,因此不認為當志愿者是緩解就業壓力。他認為自己的動機主要包括兩方面,一是國家培養了自己那么多年,應該為國家作點貢獻。再者,希望到基層去鍛煉一下。
其實,他在當地干得不錯,因為表現優秀,被上調J縣的西部計劃項目辦(掛靠在各縣的團委)負責該縣的志愿者工作。由于志愿工作人手不夠,同時為便于管理,目前四川省比較常見的做法是抽調工作突出的志愿者在團縣委和項目辦負責工作。
但是,這位志愿者的高興勁兒逐漸被后面發生的一系列事情澆滅了。楊小鵬對很多事情看不慣。比如團縣委“不把志愿者當回事,本來有下鄉補助,卻沒有發給志愿者”;另外,腐敗和貪污問題也讓他覺得很難受。他舉例說,在接新志愿者的時候,虛列費用開支,最后剩余的錢也落入一些領導的腰包。
他說,2006年四川大旱,本來縣疾控中心撥款幾千元用于志愿者看病,結果也被挪用。最令他心寒和痛恨的是當地個別領導的卑劣行為,J縣一名領導和一名女志愿者發生了暖昧關系,此事傳開后,該領導出于自己的聲譽著想,給這名女志愿者施加了很大壓力,女孩最終不得不離開服務地——這也算是一個中途離開的案例。
楊小鵬說:“很多志愿者活動不注重實效,而是成為當地有關領導擺弄門面的政績,很多活動變質了。”王偉曾提供一個案例,時下慰問留守兒童是熱門活動,L縣曾舉行了一次類似活動,但是沒有下鄉,而是選擇在縣城里的一所學校,他覺得最需要關愛的應該是那些大山里的孩子。
這一系列事情的發生,讓楊小鵬變得很灰心。雖然在其他志愿者看來,他是團委、項目辦最器重的人,但內心的折磨和不安只有他自己才能體會。“很多見不得人的事情都是在我這經手的,雖然最終流入的不是我的腰包,但是我擔心某一天事情暴露之后,我無法向其他志愿者交代。”
如果說王偉是對實現自己人生價值的期望落空而產生逃離的沖動,那楊小鵬更多的是因為他無法容忍發生在身邊很多陰暗的事情,或許只有逃離,才能讓自己的理想和良知透口氣。

更有戲劇性的是,楊小鵬的“繼任者”——另外一位上調團縣委工作的女性志愿者,也在做了幾個月同樣的工作后選擇中途離開。但由于顧慮,她不愿意接受我們的采訪。
無獨有偶,調研中我們還發現另外一位更徹底的女志愿者。她來自四川省一所重點大學,在四川省某縣發改委服務,由于實在看不慣當地的腐敗現象,而選擇向中紀委寫了一封檢舉信。為了表示自己掌握數據、資料的真實性,她選擇了實名的方式,并留下了聯系方式。
檢舉信一層層被發回當地。在當地領導找這位志愿者溝通幾次后,被檢舉的當事人受到了警告處分。她事后回憶說:“當時沒有想那么多,不過事后覺得還是有點害怕,擔心被報復。”
選擇離開的楊小鵬目前在北京一家證券公司上班,同時與朋友一起做了一些生意,收入不錯。最近,他準備出國了。
事實上,一直有人認為,西部計劃志愿者對于西部基層貧困地區所起的作用有限。“作為剛從學校畢業的學生,幾乎完全沒有工作經驗,突然來到最基層,想在一兩年內干出些成績非常困難。”楊小鵬等志愿者的經歷,或許可以為這種質疑提供社會層面的另一種解讀。
被調到機關工作之后產生不滿情緒的,不只楊小鵬幾人。根據我們所做的問卷調查,大學生在報名參加時,47.1%選擇教育行業;12.7%選擇農技行業;選擇在機關工作的僅為10.8%。但據志愿者實際工作性質問卷調查顯示,從事教育行業的志愿者僅為26.7%,而在機關工作的志愿者比例則上升到54.5%。
在我們的調查范圍內,除支教外,目前西部志愿者大部分留在縣城各機關,到鄉鎮一級部門工作的人員很少。以四川S縣為例,2007年一共有15名新志愿者,到基層(指到鄉鎮一級部門)的志愿者只有1名。而L縣2007年有11名新志愿者,到基層的一個也沒有。
志愿者精神所遇到的行改化和官僚化困境顯然是不得不面對的現實。有學者曾指出,“組織機構全而不健,項目運行缺乏強有力的組織保障;項目運行過多的官僚化,缺乏自我調節、自我應變的靈敏性”,是西部計劃所面臨的主要缺陷。
就業壓力
王軍,來自四川攀枝花學院的一位志愿者,服務地與王偉一樣,也是四川L縣。王軍并不避諱自己的“逃兵”身份。他離開的原因主要是已經找到了工作。在L縣服務期間,他在成都聯系到一家不錯的單位。
經過交涉,當地有關部門同意了王軍中途離開的要求。如果說王偉、楊小鵬對自己的選擇還深感內疚的話,在王軍身上更多的是一種坦然和不在乎。“服務證我拿到了沒有鑒定證。不在乎,現在想拿還是拿得到,只是沒有時間。”
據我們在四川省部分縣市的統計,參與西部計劃的畢業生大多是一般本科,重點大學畢業生對西部計劃的參與熱情不高。僅以四川某重點名校2007年為例,報名60人,最終參與的只有19人,而團省委給予該校的名額是100名左右。
當我們和王軍談到這一情況時,他激動地說:“重點大學畢業的同學是人才,不應該當志愿者,應該為國家做貢獻;一個重點大學的學生,不該呆在那些地方。”在王軍看來,一般本科或者專科畢業生的壓力顯然要大過重點大學。
“西部計劃本來就是為了緩解就業壓力,找到了工作選擇離開也沒有什么。”王偉說。目前志愿者最擔心的就是結束服務期之后的就業問題。據我們的問卷調查,近八成的志愿者對前途擔憂。不少志愿者反映,雖然參加西部計劃收獲不小,但是目前就業形勢嚴峻,再加上他們在服務期間所從事的工作與原來所學專業相差很大,專業知識“荒廢”,因而無法不擔心自己的未來。
“由于我們兩年之后就要離開,一般情況下單位領導是不會把培訓機會給我們的。”有志愿者反映。有個別志愿者也曾獲得過培訓機會,主要是其他人員不懂相關知識或沒有同事去而獲得的,帶有偶然性。另一個不能忽視的事實是,身處偏遠地區的志愿者們獲得外界就業信息的渠道也很有限。
事實上,近一半接受調查的志愿者都有消極工作的情緒。數據表明,59.6%的人認為其從事的工作沒有挑戰性、乏味;認為領導不重視的為49.1%;認為工作生活條件差的42.1%;認為專業不對口的31.6%。志愿者們在服務地所從事的工作一般都比較簡單、很難發揮他們在學校所學的專業知識和技能,同時部分領導認為志愿者只是個“臨時工”,所以也不會把重要的工作交給他們,再加上專業不對口等因素,很容易造成消極怠工的現象。
“一些志愿者服務期滿的時候還沒有找到工作,讓志愿者心寒。”不只一個志愿者對我們這么說。雖然西部計劃的本意是希望志愿者能扎根西部,但現實情況是,由于政策限制或行政編制有限,愿意留、最終也能留在當地的志愿者比例很小,絕大多數志愿者在服務一年或兩年之后,將重返東部和師弟師妹們一起加入就業大軍。
以四川J縣為例,2003年第一批志愿者有29人,留下了17人,比例高達59%。但2005、2006年能留下來的志愿者急劇減少。以L縣為例,2003到2007年,已經結束服務期的有97人,而最終留下的只有9人,比例不足10%。再以Q縣為例,2003到2007年,已經結束服務期的有200人,而最終留下的只有16人,比例不足10%。
按照共青團中央、教育部、人事部出臺的優惠政策,在西部計劃志愿者服務期滿一年考核合格后,報考研究生總分加10分報考中央國家機關和東、中部地區公務員的,同等條件下優先錄取,報考西部地區公務員的,筆試總分將加5分。一些大學和地方政府也曾出臺相關的優惠政策,但這些政策的效應大多著眼于短短的兩年服務期,而缺乏鼓勵志愿者規定服務期滿后繼續扎根西部、扎根基層的優惠政策。
在巨大的就業壓力之下,不少志愿者持這樣的觀點:“對于志愿者服務期滿后的就業問題,西部計劃的政策措施已經落后于當前就業形勢的變化。”他們的建議很多,譬如考東部公務員,也應和考西部公務員一樣平等對待,筆試總分力5分;應該建立更全面的志愿者技能培訓制度,應該開展更完善的志愿者就業指導機制等等。
另外,從2003年開始執行的600元志愿者補助額度(部分特別貧困的地區補助額度是800元),目前一直還沒有改變,志愿者在這個問題上反響很強烈;“03年的600元補助到07年還沒有改變,物價都上漲很多了,要不是單位也給點補貼,真的那點工資吃飯都不夠,更不用說過年過節回去探親訪友”,一位志愿者反映到。“發放補足拖延太久,2個月了還沒發”,志愿者補助沒有按時發放在部分地方也存在。
因此,“補助應該與目前的物價水平相適應,根據當地的生活條件和消費水平,適當增加對志愿者的補助力度,增加其積極性”成為大部分志愿者的共同心身。
“服務期滿,就是死期到,根本找不到工作,單位不留,社會不認。”一位志愿者對我們說,他說,另一個比較形象的說法是,“我們從服務期結束那天一起失業。”
(應采訪者要求,文中志愿者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