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岷源
“雖然電視上的故事只有幾分鐘,但軍號和老兵,這兩個意象頓時就引起了我的強烈興趣。我當時就想,可以就此寫一篇小說。”福建作家楊金遠對記者談起了他創作小說《官司》的靈感,源自一檔電視節目。
6年前的一天,楊金遠在家里吃晚飯時,看到中央電視臺《百姓故事》里講述一個幸存的老戰士,長久尋找戰友的遺骸,以此證明他們不是失蹤而是烈士。這位老戰士的戰友在解放戰爭的一場戰役中全部陣亡,為了緬懷戰友,他住到軍營附近,每當軍號吹響,他總是出現在軍營門口。
這些觸動楊金遠寫出了《官司》,而被《官司》觸動的馮小剛,將其改編并最終拍成電影《集結號》。
至于自己的小說為何會被馮小剛看中,楊金遠的解釋是,他所表現的軍事題材有其獨到之處,“是從人的本性回眸戰爭,對個體命運的敘述是其創作的主題,戰爭反而顯得模糊起來,成為人物命運的背景”。
顛覆原有的戰爭美學
盡管《集結號》與對20世紀兩次世界大戰的反思一脈相承,但與國內習以為常的“戰爭”完全不是一個套路,它并不符合中國戰爭電影固有的思維習慣,更不是當年的經典戰爭美學。
楊金遠說,馮小剛“顛覆了中國幾十年的戰爭電影”。而明眼人可以看出,血肉橫飛的戰爭場面僅僅是一個噱頭,《集結號》的高明之處,在于其中隱藏著的現實意義,它摸到了當代人的某些癢處,折射出社會更深層的精神饑渴,引發觀眾的共鳴。

對此,楊金遠解釋說:“早期的戰爭片,比如《英雄兒女》、《南征北戰》,都是描寫軍人頂天立地,形象完美,大聲呼喊‘向我開炮這樣的口號。現在想來,我覺得其中不真實的成分很多。但在一個需要英雄和偶像的年代,強有力的意識形態構筑了中國戰爭片的基座,離開這個基座幾乎不可能構筑什么戰爭故事和戰斗英雄。”
“后來,軍事題材開始向描寫人物內心方向轉變,比如近年的《亮劍》、《狼毒花》、《激情燃燒的歲月》等,也脫離不了個人英雄主義的語境,主角都有性格的缺陷,喜歡打仗,一天不打,手就癢癢的,最后,這些小人物都成長為大人物。而《官司》自始至終都是小人物的故事。要說我有什么不同,就在于我探討的是戰爭中人的本性問題,以及對生命的尊重。”
對于戰爭與人性的解讀,導演馮小剛、編劇劉恒和原著者楊金遠三人可謂“息息相通”。《集結號》中那個經歷了戰爭噩夢、但又對戰爭本身、對自己和戰友們在戰爭中的玩命付出難以釋懷的“小人物”,引起當下觀眾的惺惺相惜。
在早先獲得金雞獎的《張思德》一片中,作為編劇的劉恒已經把通常意義的“英雄”拽下神壇,開始從平凡小事、雞毛蒜皮中重新塑造一個平民化的英雄。他曾對記者表述他的編劇理念:無論戰爭還是非戰爭,身在其間的每一個人都會顯露自己的勇敢、卑微、痛苦、無奈甚至陰暗,只要把這種平凡講好,就不愁打不動觀眾。
而對于楊金遠而言,其戰爭小說中對個體命運的關注成為他創作的主脈。就在《集結號》全國公映前夕,楊金遠的《突圍》橫空出世。
他告知本刊記者,導演黃健中已有意向將這部新著改拍成電影。這部同樣以戰爭作背景,重點敘述個體命運的戰爭題材,說的是主人公木匠陳池龍,新婚之夜發現妻子曾被惡霸強暴失貞,他懷著仇恨和逃避參軍打仗,但內心對于愛人的處女情結卻始終耿耿于懷。從木匠到士兵、紅軍副營長、團長,再到一個縣的縣長,陳池龍經歷了國內革命戰爭、抗日戰爭、解放戰爭的戰火紛飛,以及土改、大躍進、“文革”等政治運動,但即使在“文革”中被批斗得奄奄一息,他依然不改對于女人的貞操情結。
“我想寫這種人性深處不可告人的鬼,這也是任何人都沒辦法克服的。陳池龍不是個傳統的高大全的英雄,優點和缺點都很明顯。和《亮劍》完全不同,李云龍是個完美的軍人,戰場上很勇敢,看到女人很害羞。我就是想寫這種復雜的人性。”
楊說,兩部著作的共通之處就在于將關注的重點放在了對人生的探討、對人物內心世界的挖掘。作品中表現的都是一些很普通的人物,不論是在血雨腥風的革命戰爭年代,還是在激情澎湃的和平建設時期,他們都保持著質樸的想法,從沒有奢望革命和勝利能給他們帶來這樣或那樣的財富和利益,而是去做他們認為理所應當的事情。
但無論如何,戰爭帶來了過多的“人性”變異,或者說,人性創造了最殘酷無情的戰爭。經歷了虛無縹緲的“《無極》故事”和虛假的“《英雄》傳奇”后,人們想要被真實所感動。
暗合當代的精神饑渴
《集結號》用甚至很血腥的場面卻讓生活在當下似乎有代溝的幾代人同時震撼于戰爭的殘酷和英雄的偉大,同時感受到自己腳下這片土地濃烈的英雄主義情結和諸多精神的不朽。
事實上,楊金遠對于谷子地的身份安排,有其深意。老谷生來實則無名,被棄之谷子地,遂被人以“谷子地”隨便給個稱號而已,這似乎冥冥中注定了其一生的命運,將宿命般與正名糾結在一起。
在孔子看來,君王治國平天下都要先正名,否則就會“名不正則言不順”,而對于百姓來說,活得好不好,正名自然也很重要,有個受之父母的名字,再有個獲得社會承認的身份,便有了安身立命的基礎。而失去這個基礎,自然就可能如身無所托,心無所寄,“無所措其手足”了。
谷子地的困惑也在于此。谷子地似乎活下來了,但他要證明自己的身份以及活下來的理由,卻比對付數倍于自己的敵人更加艱難。因為他突然之間成了“孤家寡人”,他甚至連組織也找不到了,他和47個兄弟浴血奮戰的歷史,也就隨著他自身身份的可疑——他憑什么一個人活了下來?是投降?是被俘?還是逃兵?——無法得到確切的證據。
于是,47個兄弟被宣布為“失蹤”,而不是本來應該屬于他們的榮譽——“烈士”。失蹤,意味著“失名”,意味著47名殉難者將成為孤魂野鬼,他們生前流過的血不被承認,他們死后也將在榮譽的名冊中被永遠刪除。
在一個寬松多元的時代,我們應該追溯微小個體在戰爭中的價值嗎?戰爭必然有犧牲,普通戰士往往不可能被歷史銘記,但他們也在創造歷史。
其實觀眾的感動和共鳴,還蘊藏著我們這個社會更深層的精神饑渴。對于一個行進在現代化歷程中的5000年古國而言,雖然經過T30年的改革開放,但新秩序仍在建設之中,社會轉型期的過渡曠日持久,許多人長期置于身份缺失的狀態,身份創傷引發的痛楚籠罩整個中國。
普通人無以正名的尷尬依然存在,大城市里瘋長的高樓大廈,那些無名民工的血汗被掩蓋在富麗堂皇的裝修材料下;制造工場里那些徹夜通明的燈火,是無名的打工者不眠之夜的見證。即便是那些行色匆匆的所謂白領,在為屬于自己的車子房子而奔波勞碌的時候,總是難免在巨大精神壓力下捫心自問:我還是我自己嗎?
在這樣的語境里,谷子地對犧牲戰友烈士“身份”的執著,以及穿越生死不能撼動的兄弟情意,成為一種精神世界的甘霖。那種為了戰友、為了尊嚴執著尋找的崇高情懷,都是當下社會所缺失的。在寡情薄義的逐利世界,在信任危機重重的社會氛圍里,“情義”這個詞成為日常美學的最高尺度。
馮小剛同樣為這份“情義”所動。“我當時看劉恒的劇本,就被感動得稀里嘩啦……我敢說,《集結號》是一部有誠意的電影。”馮小剛說,嘗試戰爭片題材還在其次,關鍵是它是一種久違了的、你覺得已經沒有了的情懷,但你一旦被它撥動,才發現原來你身上還有那么真誠的東西,那么有血性。
作為對中國戰爭電影的探索,《集結號》的出現表明了經過國家主義電影制度的養育,又在市場與票房的拉扯中分道揚鑣的馮導們,開始與觀眾的精神期待和主流價值體系的呼喚和解。在幾年的大片歧途之后,導演敏銳地把握住中國當下的社會心理和價值取向。馮小剛們終于接過了精神價值的敘事,用流暢的商業技巧和故事結構,進行英雄主義與國家主義的話語敘述,并以“每一個犧牲都值得尊重”的個體尊嚴,增添了自己的注解。
楊金遠對此的理解是,“戰爭片一向是中國電視劇的重要題材之一,1927~1949之間這短短一代人時間內發生的各種戰爭,仍將是中國電影取之不盡的源泉。很多人喜歡看美國軍事大片,其實我們的戰爭片,應該更驚心動魄,只是還沒有人去寫,還遠遠表現得不夠,因為禁錮太多。”
“戰爭電影的新潮流即將到來,通過戰爭折射人性,反思歷史將成為今后國產戰爭大片的新趨勢,這個方向,既與國際接軌,又與現實社會相通。”楊如此預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