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永川教師“軟罷課”調查

秦　軒

有的年紀大些的孩子會問老師為什么罷課?老師向孩子講明緣由。孩子說：老師我們給你們出錢，你們給我們上課，我們支持。老師反正都不上課，我們明天不背書包了。

“你還要帶書包來，自己看看書也好。”老師回答

重慶永川區數千名中小學教師在經歷罷課后，又回到了講臺上。他們沒有像3個星期前的四川郫縣老師那樣，通過罷課得到政府的補貼。最終的結果是，幾千名“人類靈魂的工程師”獲得了三五百塊錢的“一次性補貼”以及補發績效工資的許諾。

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尤其是鄉鎮和村里的老師，還要和罷課前一樣，繼續拿每個月不到1千元的收入。

“很難想象，他們一邊和菜販斤斤計較，一邊又要在菜商的孩子面前維系自己的師尊。”一位永川人說。

起始

2008年10月17日清晨，重慶永川區星湖鎮雙竹小學。

十幾位老師站在操場上討論教師的待遇問題。還有2個月就到年底，兩年前公務員的工資已經漲了，但關于教師和其他事業單位從業人員工資調整的政策還沒有出臺。

今年物價上漲，大家不知道日子怎么過。前不久，有個老師還因為菜價上漲，氣得在菜市上破口大罵，成了鎮上的笑話。

“去年11月底，渝北區一些學校的老師罷課成功，每月增加了200多的補貼。”一位老師說。

四川郫縣老師的情況最初和永川差不多，但“不知道哪里的消息”說他們在9月23日罷課，也漲了工資。有老師問過四川宜賓的同行，那里有些學校的補貼也比這邊多300多塊。

買房、養父母、交女友都要花錢，年輕的老師一個月收入連900塊都不到，很多人已經沒有心思上課。

雙竹小學的龔校長這天沒在學校，他到永川區教委開布置學生安全工作的例會。恰恰就在這時候，老師們爆發了。

第一節課后，操場上已聚集了三十幾個老師。要上課的老師也都沒有進教室，就在走廊里站著，孩子們在教室里上自習。到第三節課時，全校已沒有老師進教室上課了。

有的老師說其他的學校都在罷課。王副校長勸老師回去上課，沒有什么效果。接下來，龔校長急急忙忙從教委趕回來了。

有的老師打電話，聽說不光雙竹小學，鄰近的雙竹中學、星湖小學和大腳小學也都沒在上課。

不少老師以為雙竹小學不過是永川地區若干在罷課的學校中的一員。但實際的情況是，正是星湖鎮這四所學校成為了第一批“出頭者”。

QQ群

10月17日，剛好是永川地區中小學班主任上培訓課的日子。就在龔校長得知雙竹小學教師罷課的同時，永川區電大的階梯教室里，也有老師上臺去慷慨激昂地公布了星湖鎮4所學校罷課的消息。

據一位老師向記者回憶，當時大家一起鼓掌，討論非常激烈。很多學校的老師表示要聲援星湖鎮的老師。

有人在黑板上公布了一個叫“永川教師盟”的QQ群號。本來，永川教師本來有電子政務、學籍管理等幾個QQ群進行日常交流。但這些都是在教委下屬單位，因為工作關系而建立的群。

10月15日，一個ID叫“窮教師”的永川教師建立了永川區教師盟，專門用于教師溝通思想和發布消息。

QQ群被公布后，很多老師申請加入。而一個普通的QQ群只能容納100人。在當天網上公布的永川區教師盟致全體教師公開信中，公布的QQ群數已經達到了4個。

2天以后，群數一度達到7個，包括1個可以容納200人的高級群，其中有幾個群是其他人以永川區教師盟的名義建立，并不都是窮教師所為。

隨即，又有老師建立了名為永川區教師盟第七論壇的博客。《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調查表明，其實根本沒有什么一到六論壇，第七論壇就是“咋呼”，意思是說，封是封不完的。到10月底，博客更名為永川教師第七論壇。其他群也從永川區教師盟1群、2群等等改名為職業交流之類的名字。截稿前，博客第一篇置頂的《勇敢的雙竹教師》一文，閱讀量為42248，評論帖超過了700個。

為了獲取更多的消息，很多老師不單單只加一個群，也還有其他地區的老師加入，甚至還有的老師在群里說自己來自陜西，也有說來自湖北。“我們那里情況和你們差不多。”他們說。

從10月17日到10月20日全區數十所中小學教師一起罷課，每個QQ群都很活躍。有的老師說，要至少聯合30個學校的老師，然后再統一行動。但是有的老師說，星湖鎮老師已經采取行動，如果此時不聲援，他們可能會失敗。

這種QQ群的形式很快被其他地區效仿。據重慶綦江縣的一位老師告訴記者，在10月下旬開始的綦江教師罷課事件中，僅他知道的活躍的本地教師群數達到10個。

窮教師

教師們普遍認為自己的工資收入偏低。“過去1個月工資可以買1平米的房屋面積，現在需要3個月工資。”一個教師告訴記者。

記者拿到一份永川某學校的工資調整審核表。其中1980年參加工作，有28年工齡，技術等級為中高，崗位等級為7級的老教師，工資額不到1800元，而1997年以后參加工作的教師，工資都不到1000元。2005年以后的更少，不到900元。這還沒有扣掉醫療保險與公積金。

據永川地區的老師透露，除去工資收入外，各個學校的老師會有不同的補貼。記者了解到最高的補貼額不到300元，而一般鄉鎮學校的老師，補貼為50到100元不等。再偏僻些的地區，教師只有工資收入，沒有補貼。

而綦江多名老師告訴記者，他們的工資收入在800元到1000元不等。

“我們這里的老師工作14年工資不到1000元，家都養不活。”星湖鎮一名老師告訴記者。永川地區教師的收入構成分為兩部分，工資和補貼。

同樣的情況在重慶、四川部分地區，尤其是除市區外的鄉鎮、鄉村都存在。

2006年的陽光工資政策，是刺激教師要求上調工資的另一個動因。

《中華人民共和國教師法》第二章第七條規定：“教師享有按時獲取工資報酬，享受國家規定的福利待遇的權利”，第六章第二十五條也規定“教師的平均工資水平應當不低于或高于國家公務員的平均工資水平，并逐步提高。”《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法》第三十一條則規定：“教師的平均工資水平應當不低于當地公務員的平均工資水平。”

陽光工資是指將公務員所有的工資外收入的發放項目，歸為職務補貼、生活補貼、節日補貼和激勵獎金四大類，同時加大對腐敗的懲戒力度，將公務員接受金錢、珠寶、低息貸款、免費旅行等視為接受賄賂。按照新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務員法》，第一步打算按照職務工資和級別工資來發放，再統一加上生活補貼和職務補貼。

2007年，重慶地區對公務員實行陽光工資改革政策，提高了公務員的收入。永川區教育委員會2008年一月下發的永教辦

[2008]6號文《重慶市永川區教育委員會關于切實加強教師穩定工作的通知》中，也明確提出“績效工資肯定兌現，實施績效工資水平不低于所在地區公務員工資收入平均水平”。但事實上，同樣資歷的教師的工資只相當于公務員的1/2左右。

以上原因構成了教師之間的“共鳴”。

但重慶教育系統官員稱，他們分別在2006年和2007年給予了全市教師每人每月150及300元的補助。在某些地區，地方財政還會每月補貼500～800元。

處分與風險

在QQ群里，老師們最擔心的是，如果以罷課的形式向有關部門“施壓”，會不會重蹈銅梁教師上訪事件的覆轍。有人在群里轉的帖子說，10月7日重慶銅梁地區兩所學校的老師為了績效工資的事兒去上訪，被定性為“非正常上訪事件”。

后來有人貼出了銅梁教委對教師上訪事件的處理文件照片。據《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調查，確認網上流傳的文件屬實，只是沒有附加被處理教師的名單。

這份銅梁縣教育局(銅教發[2008]247號)文件稱，石魚中學35名教師、慶隆小學7名教師的上訪活動違反了《信訪條例》第三章第十八條、第二十條相關規定，嚴重違背了師德規范，敗壞了教師形象，在社會上造成了極壞的影響，其文件中的處理意見為：

1、對兩校到縣集訪的教師(名單附后)給予全縣通報批評，相關教師作出深刻的書面檢討。

2、取消兩校集訪教師2008～2009學年度評先評優資格。

3、受通報批評的教師一律按曠工處理；責成兩校按本單位的教職工考核獎懲制度，嚴格兌現相關獎懲措施。

4、取消兩校及學校副校級以上干部2008～2009學年度評先評優資格；兩校2008～2009學年度教職工考核評優比例降為3％。

有銅梁地區的老師透露，這種處理并沒有提到“扣錢”。“處理雷聲大，雨點小。”一名老師說。

然而，銅梁事件在整個重慶地區教師罷課顯然造成了一定影響。事實上，銅梁事件后，QQ群里，很多人發言檢討銅梁事件的錯誤。有老師提出銅梁事件的錯誤在于上訪人數超過5人；第二，擅離工作崗位。

10月17日星湖鎮4所學校罷工后，永川教師QQ群里就有人說必須要聲援，否則會造成銅梁事件的下場。

同時，教師們還商討對策，避免有的地區激進的老師想帶著學生打橫幅上街游行，也被阻止。

永川教師沒有像銅梁教師那樣上訪。事實上，永川的老師注意到銅梁處理老師的依據是QQ群里張貼了罷課的注意事項。

也有老師說“同樣引用教師法，為什么不引用有關教師待遇不得低于公務員標準的一條?”

星湖鎮教師罷課后，正是因為有教師擔心他們會受到銅梁事件一樣的處罰，而激發了各校老師聲援的行動。而不是像最初討論的，聯合30所學校的教師統一行動。

同樣是銅梁事件，導致教師們在QQ群里商定采取軟罷課的方式。有老師在QQ群里提出建議，罷課時不要聚眾上訪，第二不要脫離崗位，最好是在教室里，讓孩子上自習——這被稱為“軟罷課”。

全區罷課

由于10月17日是周五，所以聲援的罷課推遲到了2天后舉行。10月19日晚，有教師在群里發布消息稱，于次日開始罷課，得到了眾多人的響應。

但是，次日罷課的規模大概連永川教師自己都沒有估計到。

據一位大磨小學老師回憶，當天第二節還有老師在上課。隔壁大磨中學有人打過電話過來聯絡說我們學校準備罷課。緊接著又有其他學校的老師打電話過來說我們要罷課了，你們快響應。于是大家歡呼，又通知自己在別的學校的關系，告知罷課的消息。也有人在辦公室上網，在QQ群里發消息。

很陜，大磨小學、大磨中學、張家中學、張家小學、奧妮小學、大安小學、大安中學、臨江小學、來蘇小學、來蘇中學、三教……都有老師說自己學校老師罷課了。

當天上午，有人在群里報告的消息是十幾個學校的老師參與了罷課，到中午變成二十幾個學校，到下午，規模擴大到四十幾個學校。城區除了4所學校以外，都有老師在群里報告說采取了罷課的行動。其中星湖鎮的4所學校也在繼續罷課。

一決定罷課，沒有上課的老師們就去各個教室通知。老師把書往講臺上一扔，“說不上課了，你們出去玩吧!”學生一陣歡呼，全跑到操場上去了。

也有的學校，采取更“軟”的方式，老師在講臺坐著，同學在下面上自習。

教師罷課，關系到校長的飯碗和職位。盡管不情愿，校長也只好過去哄老師上課。有老師反駁說假如你不是校長，你會不會像我們這樣做。校長啞口無言。

據老師回憶，有的年紀大些的孩子會問老師為什么罷課?老師向孩子講明緣由，孩子說老師我們給你們出錢，你們給我們上課，我們支持。老師反正都不上課，我們明天不背書包了。“你還要帶書包來，自己看看書也好。”老師回答。

“高三的老師全都沒有罷課，這是我們的默契。”一個老師告訴記者。

但是也有學生家長向教委投訴，認為老師罷課對學生不負責任。

在罷課的學校中，絕大多數在鄉鎮。市區還是有多所學校沒有進行罷課，被教師們稱為“孤島”。

復課

10月21日，全地區校長赴區教委召開緊急會議。在隨后幾天，永川區教委每天都要開幾次會議。據一名老師透露，有時晚上校長也會被叫去開會。老師們傳言，校長受到上面的壓力很大，如果哪個學校不復課，校長職位不保。

永川區教委那幾天也到各地安撫老師，但是誰也沒辦法承諾績效工資何時發放，效果可想而知。10月20日即永川地區罷課當日，永川區教委派一名干部到星湖鎮雙竹小學蹲了一個星期的點兒。

大多數學校在周三復課。雙竹小學在周四復課，星湖小學則堅持到星期五。

同日，重慶教委派工作組了解情況。據老師講，來了解問題的專家和反映情況的教師代表都哭了。

10月23日，媒體就永川地區教師罷課一事作報道，并被新浪等門戶網站轉載，使永川成為一系列教師罷課的焦點。

“現在大家上課其實就是在上自習，那種慷慨激昂的感覺慢慢淡下去了，QQ群里也沉默了許多。”一個老師說。

11月5日下午，《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前往重慶市教委新聞處了解情況。一位姓李的工作人員以“單位領導”不在婉拒了采訪。但據了解，10月下旬，重慶市主要領導曾召集教委、財政部門有關負責人開會，傳達如何進行解釋。教育部也曾來人調查此事，有官員認為，重慶教師待遇問題會在1～2年內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