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內違紀案探索公開審理

王維博

這項自下而上的黨內民主試驗，不僅取決于公開的范圍和級別上的突破，黨員個人隱私的保護也是改革者感到難以拿捏的敏感問題

一次來自基層紀委的公開審理，使相對神秘的中共黨內執紀活動撩開了神秘面紗。

黨紀聽證會

原有違紀處置模式存在“內在弊端”

9月17日下午，湖南省長沙市望城縣政府會議室座無虛席，長沙市紀檢監察機關首例公開審理違紀案件悄然進行。

主席臺上，三排會議桌被排成“n”字形，審理人員在中間，調查方與被調查方分坐兩側。

李強成為長沙市接受紀委公開審理的第一人，坐在被調查人席上的他一直微低著頭。李強是自愿接受公開審理的，這位不滿三十歲的年輕人是望城縣一個基層交管站站長，他所在單位在3年時間里，隱瞞、截留部分罰款和規費，設立小金庫，并將錢款私分。

李強承認自己做錯了事，但他認為“事出有因”。工作難度大，經費嚴重不足，李強說這是他私設小金庫的最直接原因；看到同事工作很辛苦，經常加班加點，而福利很少，“很不是滋味”。因為“工作負荷和滿腹牢騷”，很多人提議截留一部分資金分作福利。他接受了這種建議，并從2006年開始，在單位設立小金庫，幾年內與職工共同私分了數萬元。

紀委調查認為，李強作為單位一把手，對私設小金庫負有責任，應受黨紀政紀處分。

公開審理中，李強和助辯人與紀委的調查人進行了針鋒相對的辯論。力推這一改革的中共望城縣委常委、紀委書記丁文坐在旁聽席里，一言不發。

今年6月份，望城縣紀委、監察局聯合下發《望城縣紀檢監察自辦案件公開審理試行辦法》，開始探索這一新的形式。

事實上，自2001年浙江省玉環縣開創黨紀案件“公開審理”模式以來，全國已有多個基層紀委進行了試點，但并沒有大范圍推廣。

2005年6月9日，中紀委、監察部下發了《關于紀檢監察機關嚴格依紀依法辦案的意見》，明確要求：“逐步試行黨紀案件公開審理制度。”

而2004年出臺的《中國共產黨黨員權利保障條例》也規定：“在黨組織討論決定對黨員的黨紀處分或者作出鑒定時，本人有權參加和進行申辯，其他黨員可以為其作證和辯護?！?/p>

在望城縣紀委書記丁文看來，公開審理的試點指向了黨內執紀制度改革。丁文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說，長期以來，從受理案件開始，初核、立案、調查、審理，一直到處分、執行、回訪，一系列程序通常都是在紀檢系統內部相對封閉的狀態中進行。一些受處分對象被告知處分結果時，由于不清楚具體過程而感到不公，“這種模式有其內在的弊端”。

在望城縣監察局局長凌立霞看來，審理是查辦案件的最后一道關口，審理部門的意見將作為處分的直接依據提交監察局長辦公會和紀委常委會。然而依據現行規定，相關部門主要依據從調查部門移送來的案卷材料進行“書面審”，參與人員與被調查人很少“面對面”交流，整個過程被調查人、受處分人在查辦案件中不太容易表達自己的意見，黨章所賦予的申辯權一定程度上被虛置。

助辯人

最大程度上保障涉嫌違紀黨員的權利，是基層黨內民主改革的方向

助辯人的引入成為公開審理的一大亮點。

在這次黨紀聽證會上，李強還委托了兩位交管站的同行為他助辯。一位是望城縣交通局銅官交管站站長張金亮，另一位是雷鋒交管站副站長郭斌全。兩位助辯人引用各類法律條文，試圖對李強違紀行為的性質與減輕處分作出辯護。

“李強的小金庫主要是被查處車主的押金，他的違紀行為與現行財政體制的不健全有關，是違反財經紀律，而不應算作貪污。暫時性的收費不能算是國家公共財產?！蓖瑸榻还苷菊鹃L的張金亮說，很多被查處的車主一次拿不出全額罰款，而交不全又不能開票，很多交管站就先收取一部分，等車主交齊后再一次性開票。李強正是私分了這些暫時收取的部分費用，因此不算是貪污。加上李強平時工作努力，長期在最困難的崗位，請求組織考慮從輕處理。

“什么是國家公共財產？”對于助辯人的申辯，調查人一一反駁。擔任調查人的望城縣紀委干部羅光明說：“公共財產不僅包括國有財產、勞動群眾集體所有的財產，還包括在國家機關、國有公司、國有企業、集體企業和人民團體管理、使用、運輸中的私人財產。車主所繳的因暫時無法足額交納而不能開票的養路費、運管費、罰沒款由交管站作為暫押款予以收取也應認真進行登記造冊，并妥善管理，一旦發生丟失、損毀，還負有賠償責任，更不用說對其私分了。”

“助辯人所提出的私分行為并非個人意志，而屬集體行為也是不成立的?！绷_光明說，作為該站一把手，職工雖有要求，但是決策權在他手中。

助辯人與調查人的交鋒，令旁聽席上的人頻頻點頭。參加觀摩的長沙市紀委副書記周松波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說，助辯人的引入成為公開審理的一大亮點?！吨袊伯a黨黨員權利保障條例》第11條規定：“在黨組織討論決定對黨員的黨紀處分或者作出鑒定時，本人有權參加和進行申辯，其他黨員可以為其作證和辯護。”

周松波回憶，現場旁聽的有近兩百人，無一人說話、抽煙，甚至在休庭的10分鐘里，旁聽的人們幾無離席，大家都在討論、猜測著結果，“場面很熱烈”。

經過陳述、問答、申辯、合議等環節，公開審理委員會建議對李強進行開除黨籍、行政降級處分，這一結果當場宣讀。據望城縣紀委書記丁文說，縣紀委常委會和監察局局長辦公會最后討論時完全采納了審理委員會的建議。

曾在長沙市婦聯工作的丁文對維權十分敏感，黨員沒開除之前都有申辯的權利，當然也可以請其他人助辯。丁文認為，通過什么樣的途徑，最大程度上保障涉嫌違紀黨員的權利，是基層黨內民主改革的方向。

據丁文介紹，為了保障審理的公正，公開審理委員會由五人組成，除了主審人由望城縣紀委案件審理室主任姚正祥擔任外，還特意邀請了望城縣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委員張俊湘和望城縣優化辦經濟發展環境投訴中心主任劉城作為“特邀審理員”?！白詈蟮膶徖斫ㄗh也是主審人和幾個特邀審理員合議產生”。

“陽光審理”的背后

迄今為止，還沒有一起案件在省級紀委進行過公開審理

“公開審理的最大阻礙是當事人是否愿意?！蓖强h紀委書記丁文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說。

在公開審理之前，縣紀委工作人員為了征得李強同意費盡了口舌?！耙婚_始，他不同意公開，甚至情緒上還有些抵觸?！倍∥恼f，《中國共產黨黨員權利保障條例》中，被調查人不僅享有陳述權、申辯權，申訴權，還享有愿意(不愿意)進行公開審理的權利。

經過多次思想工作之后，李強同意公開審理。

李強的思想工作做通了，丁文帶著縣紀委的工作人員關起門來又演練了兩個晚上。9月17日，公開審理如期舉行，200多名干部參加旁聽。

“公開審理的效果令人滿意?！蓖强h委書記黃佳惠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說，這次公開審理是基層黨務公開的新嘗試，用“看得見的方式”化解黨內矛盾、推進了黨內執紀活動的公開化，對推進黨務公開、發展黨內民主等，找到了一個新的突破口和工作載體。

與黃佳惠的樂觀相比，長沙市紀委副書記周松波顯得更加謹慎，周松波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稱，這種自下而上的改革能夠取得多大程度上的成功，不僅取決于公開的范圍和級別上的突破，黨員個人隱私的保護也是改革者感到難以拿捏的敏感問題。

目前在各地，黨紀案件的公開審理還處于摸索階段，迄今為止，還沒有一起案件在省級紀委進行過公開審理。

“望城的經驗還在觀察階段，條件時機成熟將在全市推廣。”周松波說，公開審理試點越往高級別越難，一來被處理干部的職級更高，本人一般不愿意公開審理，與司法程序的“一票否決”不同，一部分受到較輕黨紀處分的干部很可能在相關崗位上繼續工作，一旦公開，必定損及職務形象。而且，在公開審理中，對舉報人、證人權利的保護，也是需要解決的棘手問題。

周松波說，望城的嘗試可能還不盡完善，但其最重要的價值并不在于局部創新，而是預示出黨內民主改革的發展趨勢，其所傳達的理念、所昭示的趨向毫無疑問是進步的和值得珍視的。

(文中李強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