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食素到主義

蔡瀾先生有一文集《未能食素》，是我早年喜讀的談美食的圖書之一。當年大讀境外作家寫的食經，油然而生的一個念頭是：怎么能想辦法到香港去住一陣，天天嘗些美味。因為蔡瀾以及其他諸賢所談的美食，都在香港，不在什么尖沙咀金巴利道，便是灣仔的大王東街，叫我在北京哪里去找。天哪！那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一“念”之動，雖說已離“文革”十來年，腦子里有這種叛逆念頭還是太不應該。趕緊打?。?/p>

但是蔡著這一名稱從此深入腦海，原因無它：“未能食素”，深得吾心！講食經而進素餐，豈有此理。此所以鄙人雖然敬重及至畏懼酷喜素食的內人，而內心深處實不以為然也！蔡先生說，“我對肉類的興趣不減，就像我不能抗拒雌性的誘惑一樣”。對我輩處于衰退狀態的老漢言，前半句自然是至理，后半句實在是力不能逮，除非指的是請我吃清燉老母雞湯。

但也去過幾次素菜館。主要的原因，是要招待食素成癖的作家，特別是女作家———至今還少見男作家是嗜素的。三聯書店附近燈市口大街的“綠色天食”，是常去的地方。同臺灣歷史小說大家林佩芬女士便幾次在那里晤面。幾次談的都是閑話，沒有考究食物。只覺得那里供應素啤酒，還讓人高興。結賬時發現，價錢似高于對面的川菜或隔壁的西北羊肉。于是想想，一個人出家后要是專吃羊肉，不是比專門素食來得經濟？李漁《閑情偶寄》中說，“飲食之道，膾不如肉，肉不如蔬，以其漸近自然也”。但這“漸近自然”的代價是不是太高一些呢？這些都是接受素食啟蒙教育時的心情。

幾個月前去了一次另一個素菜館。那是臺北《人間福報》主編永蕓法師來京，應邀去柳芳南里的“荷塘月色”素食。那旁邊有一排樓房，問下來原來其中有三聯書店的宿舍，幾位同事住在里邊。而我這專門尋訪北京餐館的閑人居然忽視了這家餐館，其之“憎素”可知。荷塘月色，好美的名字，菜如何，實未細品，只因為那天忙于同法師談話：我非常奇怪，一位大學中文系的高材生怎么會出家學佛。于是想方設法，反復詰問，法師耐心地對我解說佛法。我并沒有因之大徹大悟，馬上拜師出家，但確實發現法師言之成理，覺得法師這么皈依我佛，良有以也！連夜細讀法師贈我的大著《夢回天臺遠》，見到法師再三告誡“一切皆乃因緣生滅”的真理，覺得透辟之至。這次宴席，因席上暢談佛理，使我對素食開始產生一些好感了，至少是至今未能忘卻當時的那份“因緣”。

最近一次“皆乃因緣生滅”而與食素結緣，是在上月。旅美作家於黎華來，我糾合一批北京文人歡迎。一位小姐力主去一素菜館：“百合素食”，在北三環薊門橋。我知道同席的丁聰老人同我一樣，是“未能食素”的。但丁夫人同意去，此老當然服從。到這飯館后，看來普普通通，但一聽介紹，覺得頗不簡單。原來這里是一些素食主義者的集合地。主持人不為謀利，只為提倡素食。中午供應素食盒飯，每人八元。晚上的宴席，極為潔凈。更有甚者，價錢低廉，我們十來個人，花費二百余元而已。

大家稱贊菜好。只是不解的是，菜名多為葷菜，食之亦有葷味，而竟是素品。席上止庵兄對這種做法頗持異議。他以為既叫素菜，最好戒絕葷名，不必借魚、肉之依托來張揚素食。此見頗獲贊同，連飯店主持人也同意，只是希望以后慢慢改進。

歸來以后，再問有關朋友，方知這里二樓還有佛堂，時常有高人宣佛。可惜我未得見。

這次經驗使我對素食頗有敬意了。各行各業，總要有一理想，進而有一主義，才能全身心投入，完全做好。這里的素菜館，是秉承一種信念而開辦的。它至今并未徹底改變我“未能食素”的習慣，但我對這些素食主義者，深懷敬意矣！三種素食經驗，正在慢慢改變我的觀念。什么時候才能生一因緣讓我徹底轉變呢？我不知道。但又轉念一想，世間不是還有酒肉和尚，而且近來很受人稱贊的么？

（選自《最后的晚餐》/沈昌文 著/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