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14歲的沈寧向學校上交了一份申請書,爭取加入共產主義青年團。
那時,他在學校是很優秀的學生,功課好,每篇作文全校展覽。可是,連續發展了幾批團員,卻一直沒有他的份。沈寧很不服氣,去找老師。萬沒料到,班主任告訴他一個難以置信的理由———對組織不忠誠,不主動交待自己的反動家庭背景。
沈寧完全懵了,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反動家庭背景,因為父母從來沒有講過。回到家里,他大吵大鬧,要父母解釋清楚。
在燈光柔和的房間里,他終于知道了:他的外公名叫陶希圣,是國民黨的要員,蔣介石的“筆桿子”,1949年逃到臺灣。他也知道了:因為這個原因,母親在1957年就被劃為右派。
母親講完,身體癱軟,跪倒地毯上,雙手蒙面,痛嚎不已。弟弟和妹妹撲過去,摟住媽媽哭作一團。沈寧坐在沙發里,半天無法動彈。
誤讀三十載
要知道,在那個年代,做一個反動家庭的兒子,是多么艱難,老師同學會怎樣看他,沈寧覺得自己就是一頭怪獸,想想都會渾身發抖。
因為這個外公,沈寧再也無法像其他孩子一樣無憂無慮。10月1日,全校學生參加游行慶祝國慶,獨獨宣布他不可以去。
因為這個外公,母親從文革一開始就成了專政對象,被批斗折磨。她患的風濕性關節炎未能及時得到治療而逐漸惡化,雙腿彎曲不能站立。除了強迫下鄉勞動之外,還要去干校學習改造,她的病越來越嚴重,四肢骨節腫大變形。直到1978年,終因病情惡化,在北京醫院逝世。
因為這個外公,父親也多次被誣陷、揪斗而遭關押。三兄妹也先后赴最“艱苦的地方”鍛煉,歷盡波折。
在沈寧的心里,早已蒙上了一層陰影:這些年來,全家人受盡折磨和苦難。母親仍然時刻牽掛著遠在臺灣的外公,但那個外公卻從來沒有聯絡過母親,以至于母親至死也不能見最后一面。他實在無法理解這個外公。
1949年,陶希圣離開大陸時,沈寧尚不足兩歲。他對外公的模樣,也實在沒有什么印象。在少得可憐的文字資料和一些親友的間接轉述中,外公的形象也依然模糊。
他知道外公是蔣介石的“文膽”,曾經主持國民黨政府文化宣傳工作數十年。他還知道,外公曾追隨過汪精衛,后來又離開,發生了著名的“高陶事件”。在此之前,外公做過北京大學教授,曾經引發過“中國社會史大論戰”。此外,外公一直“反共”,與長期親共的沈鈞儒常常政見不合,但陰差陽錯,自己的母親卻最后嫁給了沈鈞儒的幼弟,兩個在公開場合針鋒相對,常常論戰的對手,卻最終成為了親家。
這么多矛盾的形象糾結在一起,深深困擾著沈寧,也影響了他的成長歷程。
重逢
1987年7月24日,在美國舊金山的國際航班的出口,人潮涌動。全世界飛來舊金山的人,都在這里接受檢查,登記入關,踏上美國的土地。
國際航班出口的兩扇灰色大鐵門,有時幾分鐘一次,有時一分鐘幾次,無聲地往兩側滑動。每次鐵門打開,便有一人或幾人走出,或推車,或提包,或扶老,或攜幼。突然,在擁擠的人群中出現了一輛輪椅車,上面坐著一位老者,穿一身灰色的中山服,雙手在胸前,握著一根拐杖,臉色安詳。
這位老者,就是陶希圣。此時,他已年近90。
后面一位高大的中年男子,推車慢行。當陶希圣的車子走近時,前來接機的沈寧和弟弟沈熙淚流滿面,不自覺地跪在老人家的跟前。目睹這一場面的中外接機人士,自然地退向兩旁。
在20世紀80年代的美國,絕無下跪磕頭之禮,即便在中國也少見。然而,在舊金山機場,大庭廣眾之下,當陶希圣來到面前的時刻,沈寧沈熙兄弟,不自覺地跪下去,虔虔誠誠地叩頭,仿佛那是唯一的選擇。
此時,沈寧已經來美生活多年。
早在1985年,陶希圣曾親向“總統府”取到一張特許令,準許已在美國的沈寧三兄妹進入臺灣,希望能夠祖孫團聚。沈寧的舅舅們也紛紛幫忙,協助辦理三人赴臺文件手續。一切都準備妥當,眼看得以成行,沈寧又猶豫起來。
1986年的夏天,還沒有聽說過哪個大陸人進入臺灣,無數磨難也告誡自己,不可輕易冒險。但這還只是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在他心里,真正的顧慮卻是那層抹不去的陰影———他又想起1961年那個希望破滅,人生徹底改變的時刻。他實在不知道,這個讓整個家庭歷盡磨難的外公,究竟值不值得兄妹幾人不顧一切,不遠萬里去看他。
沈寧終于決定放棄機會,不去臺灣。
但令沈寧沒有想到的是,外公在得知他放棄赴臺機會的消息時,并沒有勃然大怒,而只是默默地接受。過了幾個月,消息傳來,他要親自來美國看幾個外孫。
當年近90歲的陶希圣坐在輪椅上,出現在沈家三兄妹面前時,所有的誤解似乎在那一刻冰融。沈寧跪在地上,望著這個老人:一副無色的眼鏡下面,是兩個高高的顴骨,而眼鏡上方,則是一個碩大發亮的額頭。他的頭發都白了,但沒有脫落,梳得整整齊齊。他無法想像,眼前這個如此平凡,瘦弱的老人,就是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文膽”陶希圣。
離別時刻
這次重逢也讓沈寧消解了心中埋藏多年的一個心結———為什么外公會拋下自己一家,獨自跑到臺灣。
那是1949年5月6日的早晨,蔣介石坐上江靜輪,準備從上海去臺灣。作為侍從秘書,在起草完1949年元旦文告,宣布蔣介石引退的時刻,陶希圣就知道這一天遲早就要來的,但沒想到,時間還是比他預料的要早得多。
輪船到了吳淞口,陶希圣請求蔣介石在那里稍作停頓,他請求允許他最后一次給留在上海的女兒發個電報,催她立刻離開。蔣介石答應了,并命上海警備司令部派出一艘快艇,在十六鋪碼頭待命,準備接到人后,登艦會合。
但是,女兒和外孫沈寧并沒有出現。這也在他的預料之中。4天前,也就是5月2日,陶希圣在傍晚時分獨自一人,悄悄地來到上海陜西南路看望女兒。
“琴丫,跟我走吧。”陶希圣反復地勸說。
沈寧的母親流著淚,搖搖頭。陶希圣明白,當下的形勢,一起去臺灣是最好的選擇。但是他也明白,女兒有自己的難處,他只好默默地離開。
過了兩天,陶希圣又托學生轉交給女兒一個小包。里面裹著金條,還有一張親筆字條,寫著:時勢如此,我也無奈,但愿你們永遠互愛互助,共渡困難,不論天涯海角,我將時刻祈禱,愿上帝保佑你們一家平安。
沈寧的母親,深知丈夫立意回上海,不忍丟下還在浙江鄉間的二老,遠走他鄉。而她,也深愛自己的丈夫,從未想過離他而去,只有含淚忍受父女分離的巨大痛苦。
她接到電報,并沒有立刻趕到十六鋪碼頭。直到下午,她才抱著1歲半的沈寧趕到吳淞口。在他耳邊輕輕地說:“寧寧,記住,今天是1949年5月6日,今天早上,外公坐江靜輪走了。”說完,聲淚俱下。
陶希圣一生論戰無數,可他無法說服的,卻正是自己的親生女兒。
“陶希圣時代”
相處日久,沈寧開始一點點了解自己的外公。這個現在看上去平凡衰弱的老人,在年輕時一樣有著澎湃激揚的青春。
1925年,“五卅慘案”發生的第二天。北京大學法科畢業生陶希圣,受上海商務印書館和文學研究會的邀請,從法理方面對慘案發表評論,抨擊英國巡捕行為違法,這篇文章分別在商務印書館的《東方雜志》和《公理報》上發表。
文章引起上海各界極大的轟動。市民工人看完都覺得出了口氣,英國領事館暴跳如雷,到上海法院起訴陶希圣,控告他有辱大英帝國的尊嚴。
那時的陶希圣,還只是一個小編輯。面對大英帝國領事館的官員,他不低頭。官司打了很久,不了了之。幾篇評論和一場官司,使陶希圣一夜間成為上海名人。從此,上海名流的聯合宣言里,都少不了他的名字。
而他命運的真正轉變,卻是從1927年開始的。
那一年,北伐戰爭爆發。陶希圣受聘為黃埔軍校武漢分校政治教官兼軍法處處長。也就是在那,他第一次見到了傳說中的汪精衛。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得到汪的賞識,兩人關系密切。
在武漢分校,他授銜中校。但這個文弱書生唯一一次上前線,卻對革命喪失了信心。當時,武漢北伐軍政府將惲代英領導的武漢軍政學校師生與毛澤東領導的農民運動講習所師生,合并為中央獨立師。由武漢出發,西往迎戰。陶希圣也被編入伍,奔赴前線。
誰知因形勢有變,結果一槍沒放,隊伍就回來了。路過在咸寧縣,恰好碰見當地開農民大會。農會書記報告會前槍斃了5個農會“叛徒”。其實,這只是5個窮困鄉民,因不想干了,就被抓起來,槍斃示眾。
陶希圣見狀,大發雷霆,禁止農會書記隨便槍斃人。農會書記大吃一驚,匆匆趕往武漢,報告農運領袖。幾天后,陶希圣就被五花大綁給抓走了。幸好后來有陳獨秀出面,他才留下一條性命。
這些經歷澆滅了陶希圣的革命激情。不久,他就脫離軍校,遠離政治,獨自回到上海,專心研究中國社會史。
陶希圣對中國社會性質的挖掘和分析的獨特見解引起中國學界的好奇,繼而引起了一場大爭論。這樣一來,倒是把陶希圣抬高起來,成為中國社會史學界的頂尖人物。不久,他就被南京中央大學聘為教授。一學期后,北京大學又聘他為法學院教授。
在北大教書時,陶希圣還在燕京大學、北師大、清華大學、中國大學等處兼課。三年之內編輯出版《中國政治思想史》,與胡適先生一起主編《獨立評論》,還創辦經濟史學雜志《食貨》,成為北平有名的社會史和經濟史教授。
除此之外,他仍然繼續中國社會史大論戰,曾有一口氣寫作發表40篇文章的記錄,在上海、北平、天津各地報刊發表。日本學界驚呼“陶希圣時代”到來了。
“高陶”事件
如果沒有“七七事變”,陶希圣或許會一直持續這種名教授的生活。但抗戰的滾滾洪流席卷中國的時候,也挾裹了陶希圣。
1937年夏,蔣介石和汪精衛在廬山召開抗日戰略會議,邀請全國知識界名人會商救國大計,陶希圣也在邀請之列。
抗戰之初,陶希圣曾積極投身其中,從事國際宣傳。但1938年,武漢失守后,陶的情緒陷入了低谷,并與舊相識汪精衛越走越近。終于在1938年12月18日,追隨汪精衛從重慶經昆明潛逃至河內。
1939年5月,汪精衛已經把所謂的“和平運動”的重心轉往上海。此前,汪的一些舊部不同意他的做法,已經離他而去。陶希圣也時時處在矛盾與掙扎之中。汪精衛半年來苦苦邀他回來,助一臂之力,并讓夫人陳璧君親自游說,陶到底禁不住她的勸說,決定回到日本人占領的上海。
1939年8月26日,陶希圣到了上海,很快就發現自己的決定是錯誤的。1939年11月1日,陶希圣受汪精衛指派,與周佛海、梅思平、高宗武等5人一起為談判委員,與日本侵華軍影佐禎昭等人在上海江灣六三花園談判。日方拋出了一個所謂《日華新關系調整要綱》。這一密約的條款讓陶希圣看清了真正的形勢,一方面,日本帝國主義全面控制中國的意圖已完全暴露;另一方面,汪精衛等人在談判中無底線的退讓也讓他感到無比失望和強烈不滿。
他在《潮流與點滴》中,對這個《要綱》的要害做了批判:
這一綱要,無異于一個大藍圖之內的小藍圖,小藍圖是日本把中國的東北、華北、華中、華南和海南島劃分為五種“地帶”,也可以說是五層。最深的一層是偽“滿洲國”,第二層是偽“蒙疆自治政府”,第三層是華北,第四層是華中,第五層是華南。而海南島是和外臺一樣的日本軍事基地。
12月30日,汪精衛最后在密約上簽字畫押的時候,陶希圣借口生病,沒有參加簽字儀式。正當心情矛盾與抑郁之時,他的妻子萬冰如帶著5個孩子從香港來到了丈夫身邊。
陶不參加簽字儀式,引起了汪精衛等人的懷疑。就在陶希圣暗下決心脫離汪精衛時,汪偽政府的“外交部次長”高宗武突然來到陶希圣家里,兩人處境相似。經過一番盤算,兩人決定同行,一走了之。
為了迷惑汪精衛、周佛海等人,1940年元旦,陶希圣特地到愚園路1136弄,分別向汪、周拜年。這天,高宗武也到周家拜年。
1月4日上午,高按預定計劃登上了美國輪船“胡佛總統號”。陶希圣則先到南京路國泰飯店門前進入大樓,再從后門出來,乘車直奔黃浦灘碼頭,登上輪船與高會和,逃往香港。
陶希圣離開上海時,他的妻子和5個孩子都留在上海。他便給汪精衛寫了一封信,要求保護他的家屬,并警告如果汪陷害他們,他就要走極端。
妻子萬冰如在陶走了以后,立即致電陳璧君,要求前往香港接陶希圣回來,以此來迷惑汪精衛。陳璧君便叫她帶著兩個孩子去香港,留三個孩子在上海。萬冰如一到香港,便打電報給陳璧君,稱陶“即刻偕返上海”。
一直忙于青島會議的汪精衛和陳璧君以為陶希圣回心轉意,對他的三個孩子看管不嚴。在杜月笙的代表萬墨林的策劃下,將陶的三個孩子秘密送上意大利郵輪,幾經危難,終于逃出上海,于1月20日一家團聚。
1940年1月22日,香港《大公報》頭版,刊出全部日汪密約,四行黑體巨大字標題:
高宗武陶希圣攜港發表
汪兆銘賣國條件全文
集日閥多年夢想之大成
集中外歷史賣國之罪惡
第二天,重慶、昆明各地報紙轉載香港《大公報》的文章,一時舉國嘩然,萬民激憤。
這便是“高陶事件”。這不亞于一聲晴天霹靂,使得汪精衛驚慌失措。陳璧君更是失聲稱自己栽在一個“鄉下女人”手里。
“冤家”結親家
陶希圣“回歸”后,陶家在重慶安定下來。沈寧的母親,也就是陶希圣的長女陶琴薰也正是在重慶進入中央大學外文系學習。
在這里,她和同學沈蘇儒相愛了,但兩人卻對這段戀情能否修成正果惴惴不安。原來,沈蘇儒是著名親共社會名流沈鈞儒的幼弟,而陶希圣卻一直與他政見不合。
早在1937年夏,蔣介石在廬山牯嶺召開戰略會議,陶希圣和沈鈞儒都在應邀之列。當時,沈鈞儒是上海的著名律師,陶希圣是北京大學的名教授。但因政治立場相左,兩個人每逢開會,就要發生爭吵。
有一次會上,兩人爭吵得很厲害。散會之后,沈鈞儒拉住陶希圣說:“庚子八國聯軍的時候,尊大人由北京到西安,我和他是莫逆之交。”陶希圣馬上恭敬地回答:“沈先生后來到開封赴北闈,寄居舍下,我叫您沈大叔,您教我八段錦,我只有三四歲,如今還記得。”
沈鈞儒點頭說:“以后希望你我之間客氣些才好。”兩人相視而笑。
但在以后的日子里,兩人在大會小會上相見,仍然針鋒相對,爭論不休。由于擔心兩家長者的反對,陶琴薰遲遲不敢將戀情告知父親,直到臨近大學畢業才說出來。
沒想到,沈家和陶家對這門婚事欣然同意,并沒有橫加干涉。1946年1月26日,沈蘇儒和陶琴薰的婚禮隆重舉行,主婚人是當時上海市長錢大鈞,沈蘇儒的介紹人是文化名流劉尊棋,陶琴薰的介紹人是《申報》社長,也是陳布雷的弟弟陳訓畬。蔣介石也送來一副親筆題字。豐子愷先生也親題字畫,畫中兩個兒童站在一株雙桿松樹下,字曰:雙松同根,百歲長青,贈蘇儒琴薰結婚。
沈鈞儒和陶希圣,這兩個往日政見相對的冤家,如今卻成為在婚宴上歡笑如常的親家。盡管如此,親家的身份并沒能改變兩人的觀念。陶希圣繼續做蔣介石的“文膽”,而沈鈞儒則繼續在議會公開反對蔣介石。
尋根
在美國舊金山機場的重逢,不但化解了多年的誤解,也讓歷史帶給一個家族的變遷更顯深邃。沈寧心中原有的政治堤壩,隨著對外公的一生了解而逐漸垮塌,剩下的則是對中國現代歷史更深的認知。
1997年9月,沈寧寫信給三舅,告訴他自己已經辭去工作,專心寫母親和外公的故事,以完成自己多年的心愿。三舅問他:“辭去工作,你準備何以為生?”
沈寧說:“我如今已經50歲,再不寫,還要等到什么時候”。
四年后,《嗩吶煙塵》(又名《刀口上的家族》)終于完成。這是一部以真人真事而寫成的陶家百年家族史,以此紀念外公陶希圣和母親陶琴薰。
《嗩吶煙塵》在臺灣、美國兩地報紙連載發表以后,得到好評如潮。只可惜,書中的主角卻都已不在。母親陶琴薰早在1978年就離他而去,而外祖父陶希圣,也在與沈寧重逢后不到一年內,在臺灣逝世。
(選自《先鋒#8226;國家歷史》2008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