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今日,走進每一個爵士大師的現場都猶如走進一個爵士樂博物館——即便是在酒吧,也遠不是當年煙霧繚繞熱氣騰騰的氣場了。資產階級審慎的魅力,革命歷史的憑吊緬懷,似乎更像是面對一具法老的木乃伊,暴戾和驚悚被優雅和精致取代,博物館玻璃棺里的木乃伊成為歷史知識、品味和技藝的化身,卻失去了來自土地和死神的致命吸引力和威懾力,除非這具木乃伊突然起身,手持盜墓者的利斧擊碎玻璃進而擊碎我們頭腦中的堅冰……
然而去年秋天在紐約鳥園(Birdland),法老桑德斯只虛晃了兩下利斧(那把鋒利的薩克斯)就溜進休息室了。那是我見過的最偷工減料的演出,一上來演了10分鐘,法老就走下舞臺徑直走回休息問,聽任其他3位樂手隨便耍,這哥們足足賴在休息間十幾分鐘后才出來。盡管法老仍能吹出招牌的刺耳暴戾音色,卻與其他樂手缺乏立體互動,仿佛一位孤獨的暴君在大漠戰場和金字塔之間倦怠彷徨,一手舉著金戈,一手舉著枕頭,他眼里已沒有了敵人也沒有了盟友和臣民,法老桑德斯的眼光是兀鷲的眼光,但觀眾并非他的獵物,他不看任何人,他的眼光落在烏有之鄉或死神身上——但對他來說恐怕連死神身上都無肉可食惟余嶙峋瘦骨。盡管最后他忍不住High了一把,在臺上蹲下去狂扭了一陣屁股,但那個夜晚的鳥園分明彌漫著一個老先鋒的孤獨和悲涼。只有四五十個人在此目睹一只兀鷲急促的沖刺以及——長久的喘息。
一個老去的先鋒究竟仍然兀鷲。
法老桑德斯的不濟反襯了寇曼的登基——他接連加冕普利策和格萊美。2月28日、29日香港藝術節上的老寇曼有譜有理也很講究結構,現場即興發揮的成分已經極少。從1996年的《聲音博物館》(sound Museum)專輯到2006年的《聲音語法》(Sound Grammar)專輯,其核心是“聲音”,而不只是音樂或爵士音樂,寇曼并沒有像受他影響的某些后輩(如約翰·佐恩)那樣激進到切碎乃至摒棄節奏和旋律,他的革命性在于把和聲的地位提高到與節奏和旋律平起平坐、乃至絕不拘于節奏和旋律束縛、不惜與之亂戰智斗的地步。
寇曼的聲音語法還講求樂手和樂器之間的平等對話,而這比法老桑德斯喜歡輪流獨奏的老套接力賽跑顯然遠為開放和豐富。沒人要求一個78歲的老家伙還能吹得山崩地裂,何況論氣力和技巧,寇曼年輕時也不能和柯川和法老相比,寇曼擅長短句的急智和巧勁,但更重要的是他的觀念使他成為爵士樂革命的總參謀長。如果說柯川是烈士,法老是刺客,那么寇曼就是謀士。如今他的作品表而看似乎不溫不火,實際上已超越了自由爵士,兼融古典音樂、無調性先鋒音樂乃至根源爵士樂。
全場一個半小時馬不停蹄,寇曼經常與其他樂器有一搭沒一搭地對答或幽默地互相模仿對方的腔調,但又經常變調打岔離題,在強大的低音群橫掃落葉飛沙走石時,寇曼的薩克斯像只怪鳥天馬行空,不回老巢,或壓根無巢可歸。貝斯和大提琴的低音三人組才是這個組合的最大特色。Tony Falanga的大提琴以拉為主,寇曼的小提琴與之對話那一曲,實際上是玩了幾十年的老把戲了,別忘了當年寇曼的小提琴把戲也曾啟發過地下絲絨。Charnette Moffett的原聲貝斯稍傾向明亮,而ALMcDowell更黑人根源、更Funk、更搖滾的電貝風范直逼JaeoPastorius,而又以早逝的Jaco無緣享用的新式效果器玩出了更新奇怪異的音色。
終場時全場起立長時間鼓掌,令人無法相信舞臺上那個人年輕時以同樣怪異的音樂曾被觀眾轟下臺、被同臺合作的樂手(如Dexter Gordon)轟下臺。盡管在香港仍不時有個別人中途退場,盡管說不清有些人到底是來看格萊美還是來看寇曼,但自由爵士教父兩場演出的門票在兩個月前已售磬這一事實,或許已經說明除了此致敬禮我們別無選擇——爵士樂到此為止?!當老寇曼邁著鉛筆般的腿蹣跚返場,在他的最后一曲中你聽到的,是寇曼、也是爵士樂悲欣交集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