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未來的樂觀主義者
16天的奧運會結束了,張藝謀顯然已經松弛了。他問我們:“聽說你們雜志知識分子看得比較多?正好幫我向知識分子說說話……”而鑒于“什么是知識分子”,在中國“是筆糊涂賬”,他選擇高頻使用“文化人”這個詞。
“很多事情的評價都還掌握在文化人手里,老百姓覺得電影不錯,幾個文化人一寫文章,就變了……”
“對開幕式的批評?我感覺文化人還沒開始呢……”
“當然,文化人總是要批判的,批判現實主義永遠深刻嘛……”
他已經不做“斗士”好多年了,但“文化人”卻仍沒接受他的轉型。他于是開玩笑:有那么一個“首都文藝界”,“三五千人,其中又有三五十人,成天批判你的電影。”
“作為男人,你要有事業心,但你不能太得意、太高看自己,這種世界觀差不多是在我28歲以前就形成的。”當然,28歲以后他以親身經歷豐富了這種世界觀:“我們都是改革開放的受益者,我的信仰就是中國會越來越好。我是一個未來的樂觀主義者。”
不是他,還能是誰?
張藝謀把自己看作時代的產物。“二三十年前,全民都在思考,都在追求文化的深度和厚度,造就了第五代;現在呢,哐嘰一下子進入了商品和娛樂時代,那我也就試著拍拍(大片)唄……”
頗有一點輕舟順勢而下的味道。
然而《英雄》的票房奇跡,讓大小官員發現了以“中國式大片”拯救中國電影市場的某種可能性,到《十面埋伏》,已有官方的全面護航(譬如,兩個月的暑期黃金檔,不上映一部進口分賬大片)——權力與資本,在張藝謀身上實現了高度統一。
現在,張藝謀顯然更加牛氣:“我個人拍電影,我還從來不管你文化界怎么批評,我就按自己的想法拍,你就是把我罵到老,我也還這樣,因為(這是)我個人作品。”
對很多人來說,開幕式上,最感動的時刻便是一襲紅衣的林妙可搭配童音版的《歌唱祖國》。我問張藝謀:歌聲起來的時候,很多人都哭了,而且一些平素的批評者或對這種價值觀并不認同的人,在那一刻居然也掉眼淚,這你想到了嗎?
張藝謀給了我一個技術性的答案:選擇這首老歌的第一段,因為它膾炙人口且沒那么強的政治色彩;選擇童音重新演繹,是希望有一個人性化的表演。
如一位評論者所言,國家從來就有尋找文化代理人的沖動,而張藝謀恰恰在最被需要的時刻,拍出了最被歡迎的電影。張藝謀抱怨媒體和文化人給他畫了一幅像,讓他避之唯恐不及。但如果沒有這幅像,當初被宣布為開閉幕式總導演時,為何多數人的反應都是:不是他,還能是誰?
后奧運時代,他的下一部電影也許還有待文本分析,但幾乎沒有人會懷疑它將(至少在票房上)取得巨大成功。他本人,亦懷揣國家主義的金牌認可,登上了新的巔峰。
讓歷史去評說
人物周刊:西方人對開幕式是如何評價的?
張藝謀:我們和大量西方知識分子都談過這個問題。我問他們,你怎么看中國的開幕式?你怎么期待?所有的外國文化人都有一種擔心,認為你可能會把開幕式做得非常強勢,變成某種文化上的窮兵黷武。因為你們中國人會認為,可有一個機會了,所以你們會咄咄逼人。但是開幕式之后,他們都很高興,最后最好聽的一個詞兒,就是“一個大國的和平崛起”。
人物周刊:是不是一定要用“流行”的這個“和”字?
張藝謀:我覺得“和”就是一個古老的哲學觀念,它不因為今天“流行”,就不能用了。“和”作為古訓多少年了?作口號才多少年?我們完全是向我們古老的中華民族的精神內涵致敬。當今世界,一個是人跟人的關系,一個是人跟自然的關系,都要講和。把“和”看作政治標簽,太短視。
這個不是規定動作,而且領導審查時還說,這個字不太好認。一度我們說要用“天”“人”,后來覺得不太合適,“和”,絕對是當今世界最需要的。
人物周刊:你怎么看中國的文化輸出?
張藝謀:開幕式還真是一個最隆重最正式的文化輸出。其他東西,電影啊音樂啊,八仙過海唄,誰也不能說自己就代表了中國。但開幕式是不同的,你躲都躲不掉,我至今認為,我們確定的浪漫的、抒情的基調是正確的,歷史自有評說吧。
我沒享受所謂的權力
人物周刊:你怎么看權力?在這次開幕式導演過程中又有何種體會?
張藝謀:一個是開的會很多;第二,打交道的人多;第三,匯報多。其他的,我就覺得是一個更大型的創意過程,我是領頭的,大家在團隊內尊重我。
我沒享受所謂的權力。總導演的權力只在創作上。有時,創作上的一些細節都體現不了權力。我在拍電影時,我說我明天早上要在這個地方看見一個杯子,你放心,如果你的美術師非常負責,你會看到8個不一樣的杯子。因為他知道你可能會變,如果你真變了,不要這個要那個,他就會很得意,導演的權力就體現在這里。那開幕式,我說明天一定要這個杯子,你后天都看不到這個杯子——按照國家的財會和審計制度,你要的這個杯子,首先得有三個造杯子的工廠招投標,然后由計劃部門確定誰來造,估計兩周以后,你能看見這個杯子。拿到杯子,你還會發現:哎喲,這個杯子怎么就做成這樣?這哪里能體現總導演的權力?
人物周刊:領導的意見后來對開幕式的實際影響是什么?
張藝謀:比如那些搭鳥巢的星星人,服裝本來是黑色的,領導看了覺得一關燈就太黑了。大概只剩兩周時間,我決定改成螢光綠。結果螢光綠不夠,外地調也不夠,我就說,你給我拼。兩千多人的衣服啊!十幾天,緊張極了。結果一換,所有人眼前一亮。
那次是中央領導審查,幾位領導不喜歡,常委級別的。常委參加過好幾次研討會,最高到習近平,總書記每次都聽匯報,但沒直接參加過。我們沒進過中南海,都是習近平或者劉淇替我們作報告。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2008年第26期
編輯 李小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