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30年的改革開放和經濟發展,中國的經濟建設取得了長足的進步,人民的生活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
但是,隨著經濟的進一步發展和改革的深化,一些潛在的問題也逐漸浮出水面,原來促進我們發展的因素開始阻礙我們前進的步伐。曾幾何時,我們陶醉于自己“世界工廠”的地位,滿足于我們的“比較優勢”,但如今,這些因素反而造成了我們現在的經濟困境。
全球化時代,獲取競爭優勢的辦法大致有兩種,一種是加大經濟活動中的科技、教育投入,在增加勞動者福利的情況下,提高經濟活動的生產率,而另外一種辦法則是,以降低勞動者的各種勞動保障,人為壓低他們的工資,放任自然環境的損害為代價,從而贏得競爭中的價格優勢。后一種辦法被形象地稱之為競次,即打到底線的競爭。
曾經,中國超低的勞動力價格,是中國作為“世界工廠”的基石,也是外界津津樂道的所謂比較優勢。
與美國和日本相比,中國的勞動力成本大約相當于它們的4%。日本的工資追上美國用了30年;而中國經濟也高速增長了將近30年,工資卻只有美國的4%。在制造業,中國的勞動力價格甚至比上世紀90年代才開始快速增長的印度還要低10%。這不但與中國獨步全球的經濟增長構成某種不協調性,也確證了中國工資增長的某種不自然性。
如今,這種工資與經濟增長反向運動的現象,已經開始從中國最下層的民工那里蔓延到所謂的知識階層。這幾年,在中國經濟過熱的同時,中國大學畢業生的工資出現了明顯的下降。將經濟不斷增長、工資卻停滯不前(甚至不斷降低)的現象簡單歸咎于中國勞動力的無限供給稟賦,是沒有道理的。為什么人口密度遠大于中國,內部市場潛力遠小于中國的日本沒有出現這種現象呢?
事實上,勞動力價格從來就不是單純的市場供求關系所決定的,而是政治、經濟、社會、自然稟賦等多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所以,中國超低的勞動力價格也并不是由什么自然稟賦所決定的,而是由一種人為的因素在起作用。

在這種人為因素作用之下,勞動力被當做一種自然資源在使用,既沒有集體談判工資的權利,更談不上在發達國家已經成為常規的各種社會權利(福利、保障等等)。甚至這種極不正常的價格,還會被視為不容褻瀆的市場均衡價格。但掀去覆蓋在這個均衡價格上的人為重壓,我們就將發現,這個均衡價格實際上一點都不均衡。在企業主和地方政府那里,工資是一種必須盡量予以壓縮的成本,而在勞動者那里,工資則是一種必須盡量擴張的福利,工資最終的價格水平其實就是兩種力量最后博弈的結果。
我們已經很清楚,在中國經濟全速增長的整個過程中,這場博弈的最終結果,是中國勞動者大多處于需要保護的弱勢群體地位。而在21世紀的最初幾年中,當有人突然發現中國在全球競爭中的這個秘密,并將這個秘密當做中國的某種天然稟賦的時候,我們應當坦率承認,有人已在公眾意識中成功地塑造了一個神話,使我們誤認為——我們面臨激烈的國際競爭環境,如果我們的勞動者不延長工作時間、不降低工資要求、不降低保障水平,他們就會面臨失業的危險。而實際情況是,中國的低工資更多的是分配嚴重不均衡的一個結果,它既非國際競爭的結果,也非自然稟賦所致。
人力作為一個民族國家最重要的生產要素,實際上是一個國家競爭力的根本。它縱然可以創造短期超常的產出,但決不可能成為最后的贏家。
值得一提的還有我們的引進外資戰略。
上世紀90年代中期之后,改革開放、引進國外先進技術、設備和管理是基本國策,但地方部門為發展GDP、解決就業,在引進外資的具體實踐中相互競爭,重速度輕效率,重規模輕質量。對地方政府官員個人來說,不惜一切引進外資是風險最小、收益最大的——這是上世紀90年代中期之后FDI快速增長的一個重要背景。
引資之風刮得最為熾熱的地區,地方政府甩賣式的競爭達到了非常慘烈的程度。吸引外資最為成功并將此戰略發揮到極致的城市成為榜樣,獲得了一系列的贊譽和政治上的獎勵,但為此付出的代價卻很少有人提及。為了引進外資,地價甚至壓至開發成本的75%。惡性競爭的驅使下,周邊地區紛紛將地價壓至超低水平。如此,出現了GDP不斷增長,但招商用地價格不斷下滑的怪現象。不降價,就意味著失去競爭力。而這種競相壓價的行為,將中國各地FDI競爭中的競次邏輯暴露得相當徹底。
FDI上的競次雖首先表現在土地的甩賣上,但決不僅表現在土地上。多數情況下,地方政府為了吸引外資,采取的都是組合性的競次策略,意味不僅在土地上讓利,還要在財政,甚至金融上補貼。同樣是那個引進外資最為熾熱的地區,零地價、送廠房、政府指定銀行配套貸款(比例為1:1甚至 1:2)、五免十減半等政策傾銷已經成為這個地區常見的引資組合,有人形象地將此稱之為地方政府的割肉比賽。當然,政府本身是無肉可割的,這些所謂的肉其實都是勞動者的福利。以犧牲勞動者的福利換取FDI的觀賞性指標,對政府官員及FDI的投資者來說都是凈收益,但對勞動者來說,則是純粹的賠本買賣。
正如我們在低工資中所發現的秘密一樣,中國傲視全球的FDI 之中也同樣隱藏著巨大的代價。除了低工資的吸引之外,全球FDI蜂擁而至的另外一個原因是,中國各地方政府以競次方式對自然資源、環境、市場,甚至是政府稅收的甩賣。
資本總是流向那些勞動力價格最低廉、剝削力度最高的地方(包括對自然環境的剝削)。毫無疑問,聞利起早的國際資本樂于用最廉價的贊揚滿足對方熾烈的虛榮心。中國各地政府在全球化競爭中的競次手段,遠不止于人為壓低的工資價格,也遠不止于土地收益、財政收益的贈送。在各地政府爭相提高FDI指標,宣揚自己的政績背后,對環境破壞的容忍,對自然資源的消耗性開發,對市場的讓渡,對本地民營經濟的忽視等等,都是這種競次方式的體現。而這,正是世界工廠得以奠定的基礎。
如果僅僅是地方好像具有了某種競爭力,而地方民營企業變得衰弱,當地百姓變得貧困,那么這種所謂競爭力就只能是一種曇花一現的假相。
經濟發展的本來目的是讓人變得昂貴起來,而伴隨著經濟高速增長,由于外資、合資企業享受超國民待遇,享有資源、土地、稅率等方面優惠,引資方面成效卓著,對國民經濟發展做出很大貢獻,但同時使具有本土優勢的企業,特別是中小企業卻因不公平待遇而受到抑制。這也是為什么號稱擁有巨大市場潛力的中國,在長達26年的時間中卻沒有成長出一家國際巨頭的重要原因之一。
國家近年來才重視并采取措施來改變這一不合理現象,如同統一內外資稅賦、在資金上支持中國中小企業發展。
在中國蘇州,這個與全球化融合得最為徹底的中國東部沿海城市,四家曾經在上世紀80年代中國市場上非常知名的本土家電企業 (被稱為四小名旦),如今已經悉數銷聲匿跡,其中最為知名的一家如今在靠門面房出租苦苦度日。中國企業的相對競爭力不僅沒有隨著經濟的增長而上升,而是在不斷下降。
以跨國公司為標志的全球化力量對中國轉軌的深度卷入,在中國塑造了一種新的經濟格局。一方面,跨國資本利用品牌和文化影響力占據中國少數富人和中產階級的絕大部分消費能力。富人和中產階級是中國最具有消費能力的一個群體,而跨國資本的產品中所包含的某種文化內容,是最能夠滿足他們的品牌追求以及身份確認要求的。作為全球化的核心意識形態,消費主義首先是從意識上,然后才是從經濟上將中產階級分離出去,從而成為世界的中產階級。所以,跨國資本一旦占據了他們的消費能力,實際上就將中國的市場從國家的內部轉移出去,變成了世界市場的一部分。另一方面,本土技術簡單、生產率低下的制造業,由于全球性的生產過剩所導致的激烈競爭被跨國資本成功地納入全球生產體系,為跨國公司的全球生產體系提供簡單的組裝、加工、零部件生產等。于是,中國的底層勞動者實際上也就變成了世界經濟體系的底層。
很清楚,中國的階層分化已經與世界性的階層分化更加緊密地融合在一起。借助于本國政治體制和國際資本的雙重力量,中國龐大勞動者的底層地位也將更加穩固。這樣,單一國家的經濟體系由于全球化力量的嵌入而遭到了裂解。中產階級的消費需求對應的是國際資本的供給,而本土制造業卻由于無法掌握最終的銷售渠道被變成了跨國資本的組裝車間。當本土最大的消費需求無法轉變為本土產業的合理利潤的時候,產業的競爭力的升級是根本無法想象的。換言之,他們可能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只能維持簡單再生產并被固定在世界經濟體系價值鏈的低端而無法向上游移動半步。
然而,這并不是這種格局最為嚴重的后果。更加嚴重的后果在于,這些為中國提供了最多就業機會的本土制造業(也包括其他產業),由于生存艱難、利潤微薄而無法提升勞動者的工資水平,從而使他們陷入貧困陷阱。這是中國宏觀經濟經常表現為內需不足的重要原因之一。內需不足就必須擴大外需,增加外需就必須和其他窮國競爭,這種競爭又導致不斷壓低工資以及其他成本,而這反過來會進一步導致內需的萎靡。這顯然是一個難以自拔的需求陷阱。
從社會結構上看,全球化力量的涉入,在二元結構上的基礎上進一步加劇了中國社會結構的斷裂,中國已經無法通過本土產業結構轉型的傳導作用推動社會結構的整合和轉型。一個消費不能漸次向下層移動的斷裂社會,其經濟的長期增長潛力是非常值得懷疑的。一個合理的推斷是,蜂擁而至的全球化力量可能促進了中國的短期經濟增長,但卻阻斷了中國的長期發展之路。
改革開放的絕大部分時間中,在無法平等分享金融、土地等要素資源的情況下,中國大量的本土企業不可能形成長期的企業競爭力。
在中國本土企業由于缺乏競爭力而逐漸被逼至了附加值極低的世界價值鏈低端的同時,外資卻占據了中國附加值極高的價值鏈的出口高端。1993年之后10年中,工業機械的出口總額增長了20倍,而其中外資企業的出口比例從35%躍升到接近80%。同時,在最能體現附加值的計算機及外圍設備的出口中,外資企業占據的比例更是達到92%的絕對比例。其他高新技術的情況也基本如此。中國已經出現了外資替代效應。即正規制造業被外資取代的情況。如此看來,中國不過是一個為外資提供廉價勞動力、廉價土地、有著超低環保標準、超低社會責任標準的生產基地。
總之,上世紀90年代之后,由于在全球化浪潮中選擇了激進的競次戰略,中國已經成為國際資本正在構建的全球經濟體系中一個最廉價、最龐大的中轉站。這大概就是中國作為一個大陸型經濟體但外貿依存度卻奇高無比的背后原因。
決策層顯然也早已意識到個中困境,頻繁強調要強化落實科學發展觀,并推出收緊銀根、人民幣升值、出口退稅率下調、實行新勞動法、推進節能減排和強化環保等一系列宏觀調控政策,以求通過對上游節約資源、對下游實現產業升級而走上可持續發展的道路。宏觀調控措施能否有效?何時奏效?又能否幫助中國實現發展轉型?
中國已經站在了命運的十字路口,下一步的抉擇將決定中國未來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