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誰,是從哪里來的?十幾年前,這是個十分困擾我的問題。
100多年來中國和世界的滄桑劇變,造成了我們中國人巨大的認同困惑。身在海外,我的困惑尤甚。20世紀90年代中期我和馬笑冬著手做這個口述成長史時,不絕于耳的是“歷史的終結”的勝利宣判和全球資本主義充滿自信的進軍步伐。在它大步的踐踏之下,我個人的歷史一時變得支離破碎、面目皆非。“我”是誰,不再是不言自明的,而是需要自己去艱難求證的。做口述成長史的初衷,即源于我的認同危機。
十幾年后的今天,這個世界并沒有因為冷戰的結束而變得天下太平,而是充斥著血腥的種族殘殺,激烈的宗教沖突,帝國主義改頭換面的復興,資本全球性的橫行,貧富差距的急劇擴大,女性地位的繼續下降和觸目驚心的環境危機。這是一個令人不安、十分不確定的世界。“歷史”并無終結的跡象。
十幾年來,我們兩個人的生活也分別發生了很大變化。因為一些變故,我曾不得不將口述錄音的整理一度擱置。再將它拿起來時,進行這個工作本身成為我生活中的巨大支撐。在梳理個體經歷的過程中,我尋找著一種歷史敘述的方式,將自己的生命與延綿不絕的中國人的歷史“鏈接”在一起。我奶奶臨終前給“太太”下跪,我母親在延安窯洞前曬她的病腿——這些畫面在我眼前變得栩栩如生。通過奶奶和媽媽,歷史和我有了骨血的聯系。這聯系是個體的,同時卻有著宏大的、關乎眾生的意義,折射出近代以來中國社會和中國人身上發生的翻天覆地的變化。從做“二姨太”的奶奶,到投身“一二·九”運動,成為共產黨員的媽媽,到今天的我,僅僅三代人,我們跨越了多少路程!將“小我”置于不息的生命長河中,使我獲得了某種“歷史感”,我的經歷也具有了某種“歷史性”。我不再感到那么孤立無援,沒著沒落。
同時,梳理個人往事,使我一步一個腳印,逐步將自己過往的經歷撿拾起來,細加審視,從中找出脈絡、邏輯和關節處;重要的是,我在我們這一代中國人從“文化大革命”開始時的“紅衛兵”到改革開放之初各個領域的促進者這一巨大角色轉變中看到了希望。畢竟人是可以獲得歷史主體性的,不會總是任人拿捏的工具。盡管這很難,但不是做不到。
回答“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是個不斷自我考問而又自我肯定的反復求證過程,它是開放式的,不斷提出問題的,而不是斷然做出結論的。
今天,我可以說:
我是我媽媽的女兒。這不僅僅是因為她生育了我,更因為她的精神在繼續滋養著我。從小,是她告訴我:做女人,要爭氣。
我生命的“底色”奠定于“文革”前的五六十年代。作為一個孩子,那個時代教給我的,是相信光明,追求上進,凡事要認真。
“文革”前后的經歷,讓我對這個世界多了幾分懷疑;在內心深處,我開始抵觸絕對的權威、一統的精神和違反人道的政治。
農村五年的生活,讓我的腳跟站在了中國的“大地”上;從此我多了一份對“受苦人”的認同,少了一份城里人的輕狂,做人有了一些根基。
這“有根”的感覺,是我到美國后才體會到的。在那個陌生、奇異而又富足的環境里,我沒有迷亂張皇,妄自菲薄。
同時,在美國的學習、生活和經歷,也讓我逐漸對世界采取一種開放、理解、分析和批判的態度。我眼中的事物,也開始呈現出它們的復雜、多面、矛盾、悖論和變動,呈現出它們的“赤橙黃綠青藍紫”,而不再僅僅是黑白兩色。對于我這樣一個受過“十七年”正統教育,從小就被告知歷史的發展具有“必然規律”的人,一個經歷了十年“文革”,總被強迫用非黑即白、你死我活的眼光看待世界的人,這個變化是深刻的。我出國時國內的思想解放運動方興未艾,我到美國后所經歷的視野的開拓和觀察事物方式的改變,也算是我個人的一場小小的思想解放吧。
二十多年過去了,我早已從學生變成了在大學教書的教員。每日耳濡目染,對美國社會也有了更深入的了解。曾經令我不解、近年來卻讓我見怪不怪的是,那種非黑即白、“一面倒”的思維方式,卻在一個號稱自由、多元的國家頗有市場,我原以為它只是信息封閉國家的特產呢。慢慢地我意識到,如果說中國在80年代以來解構了許多革命時期的價值觀念,那么美國作為冷戰勝方,非但沒有經歷反思,反倒在一些人當中強化了“道德擁有者”、真理化身的傾向。
而我,已再無法接受唯我獨尊、意識形態化的思維方式,不管它是“中國式”的,還是“美國式”的,不管它是以什么名義,披著什么樣外衣。
正是基于這種立場,我質疑西方某些人所代表的傲慢、絕對的“冷戰勝方”的歷史觀。
我對它的回答,就是認認真真地梳理中國人自己的歷史;壞的摒棄,好的留下。
對我來說,求證仍在艱難地進行中。
我下一步要做的,是想通過梳理父母那一輩抗戰初期參加中共的“三八式”知識青年的經歷,來反思中國革命復雜的歷史遺產。
細心的讀者會記得,我曾在1998年去過一次延安,踏訪1941年重病中母親的足跡。從那以后,我陸續訪問了數十位那一代的革命者,其中大半人今天已經辭世。我曾經十分健壯的父親如今也已嚴重中風失語。很快,那一代人就將徹底離別我們而去。我這個當年在別人眼中不那么“革命”的人,在“告別革命”的今天,倒是不想輕松地道別,而是想要好好清理一下革命的是非功過。畢竟,那是一段我們中國人非常重要的歷史,在包括我們這一代人的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記。
梳理個人的歷史,也使我更加意識到全面認真清理中國五六十年代“社會主義遺產”的重要性。我和馬笑冬所作的成長史應該屬于這個范疇。清理工作是一個全方位的、復雜浩大的思想工程,卻是我們中國人不能回避的。對待自己的歷史,我們不應似是而非,一筆糊涂賬,而應勇敢直面,不管它會勾起多少難堪甚至痛苦的回憶。
有筆債在我心中日益沉重,那就是作為“老三屆”一代人,我們對“文革”初期“紅衛兵”暴力進行的反思和清算還遠遠不夠,以至于我們的子女對那段不該被遺忘的歷史幾乎毫不知情。也許這樣的集體失憶背后有重要的政治原因,與“文革”結束后形成的為了經濟發展一切“向前看”(向錢看)的國家“歷史政策”有關。但對歷史終究是無法欠賬的,越不勇于正視,就越容易導致對歷史“非黑即白”式的全盤抹殺、全部否定。到頭來,惡果還是要自己吃。
值得欣慰的是,最近一段時間以來,我們這代人已經開始正視自己“文革”初期的歷史,開始反思,認錯,道歉。據我所知,在一些原師大女附中“老三屆”同學的聚會上,出現了當年傷害過同學的“老紅衛兵”向被傷害同學沉痛道歉的場面。與此同時,“文革”初期女附中師生代表會的負責人,也在仔細回憶和認真思考女附中“文革”初期的歷史,并問自己:為什么“文革”中北京市第一起惡性暴力事件會發生在一所有名的女校?我們當年所受的教育出了什么問題?她提出的問題也正是我們在書中問的。這位當年的學生中的負責人還多次拜訪8月5號被打的5位校領導中唯一的幸存者梅樹民老師,傾聽梅老師壓抑多年的憤懣,反復地、真誠地為當天沒有保護好老師們向梅老師道歉。
去年(2007年)是師大女附中(現名北京師范大學附屬實驗中學)成立90周年。值此大慶之際,以老三屆為主的一些校友們提出不該忘卻卞仲耘校長“文革”初期被學生毒打折磨致死的慘劇。為了記住這一女附中歷史上的奇恥,更為了警示后人,校友們特別是眾多的老三屆學生們,紛紛捐款,為卞校長建立一座雕像,以志永久的紀念。
從1966年算起,42年過去了,卞校長的老伴王先生已是87歲高齡,這一天等得太久了。但我們畢竟沒有忘記,我們又豈敢遺忘!
幾乎每個國家的歷史上都有污漬,都有不堪回首之處。近年來,不論是用南非“真相與和解委員會”的方式,還是用加拿大總理(向原住民兒童)道歉的方式,一些國家的政府和民眾紛紛直面歷史上遺留的問題,尋求真相,并就過去踐踏基本人權的行為向受害者或其后代公開表達遺憾和悔恨之意,承諾不容歷史悲劇重演的決心。
個人的反省不能替代國家的道歉。我們中國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是國家的行為也不能代替我們每個人的態度。眾人拾柴火焰高,民眾的推動可以對國家起促進作用。一個有“清潔的精神”的國家,它的良知應該根植在每一個公民的心上。這良知不僅體現在此次四川大地震后舉國上下所顯示出的仁愛之心,也應體現在一個民族勇于面對自己歷史的真相、敢于承擔道義的責任。在這個基礎上達到的人與人之間的諒解,是一個和諧社會堅實的基石。這,才是一個國家真正的“軟實力”。
今天,我們這代人已經鬢發灰白,我們中的大部分人已經退居歷史舞臺的邊角。該是我們靜下心來,仔細清洗歷史的傷口,認真償還歷史欠賬的時候了。于無聲處,聚光燈外,我的校友們,我的老三屆的朋友們,正在實實在在地這樣去做。雖然這一切才剛剛開始,但開始了就好。我深受感動。
我自己說了這么多,該講講我的合作者馬笑冬了。她在重病中。她的病已不可逆轉,她的生命在一點一滴中被銷蝕。想到當年她是那么一個要強、出類拔萃的女性,我的心中只有悲哀。
馬笑冬1999年從美國回國后,在上海復旦大學教授社會學,同時投身于對貧困地區婦女婚姻和生育健康的研究。她選擇的“點”,恰恰是她在本書最后一章中提到的,她當記者時采訪過的陜北某貧困縣。在美國生活10年,她未敢忘懷那塊土地。她對女性問題的關心和她與中國農村的不解之緣,已在本書中充分表達。實際上,她在美國寫的博士論文,就是關于中國農村婦女的。回國后,她多次在陜北的村莊里和老鄉共度春節。她對我說,在他們中間,她感到“自在”;談起“她的”兩個村子和那里的婆姨娃娃,她的眼睛發亮。她上海的同事們大惑不解:她為什么放著大城市舒適的生活不過,總是往最窮的地方跑。看過這本書,讀者們也許會對馬笑冬多一點理解。在病倒之前,她正著手寫一篇關于陜北的文章,題目是《黃土地,我對你說》。她還有很多話要說,可惜再也無法說了。
婦女問題、性別問題、城鄉二元社會等一系列問題,貫穿在本書若干章節中。它們在今天的中國社會仍然至關重要。我們過去的經歷,給我們認識這些問題提供了基本的參照。馬笑冬回國后,身體力行,繼續著對它們的探索。“過去”和“今天”用這樣一種令人感動的方式承續著。在馬笑冬身上凝聚著我們這代人美好的品質:“不可悔改”的理想主義,對社會正義的執著追求和“以天下為己任”的奉獻精神。在商業社會的今天,它們已不合時宜;唯如此,更凸現出它們的真誠和可貴。
近鄉情怯。獻上一本由兩個在海外生活多年的中國女性講述自己成長經歷的小書,令我心情緊張。比起同代的很多人,我們的經歷(尤其是我的)實在平常,既沒有轟轟烈烈,也沒有大起大伏。我深知,由于出身、背景和經歷,我們的認知受到諸多局限。只是因為我們身在海外,和中國的事情有了一定的距離,也有著一些格外的感觸,才由此生出仔細梳理過去的想法。我等待著讀者的批評,更希望這本書能夠拋磚引玉,引起大家,特別我們這一代人,從不同的背景、不同的角度和不同的立場,對過去的歷史進行全方位的、多元化的回顧和反思。這樣出來的歷史,才能較為接近我們所經歷的大千時代,它也將是我們能夠留給后代的最好禮物。
(葉維麗系美國馬塞諸塞州州立大學波士頓分校教授、馬笑冬系復旦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