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劉邵;《人物志》;顏之推;《顏氏家訓》;才性觀;唯才是舉;唯德是用
摘要:才性問題是中國古代人才思想中的重要論題之一,對其討論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達到高潮,而以劉邵《人物志》與顏之推的《顏氏家訓》最具代表性。劉邵的人才思想雖受到了曹操“唯才是舉”思想的影響,但更注重從名理學的角度探討人的天賦素質與人德行、才能的關系,并堅持“學習有限論”。顏之推則對漢代以來“唯德是用”的人才觀提出了異議,并強調后天學習對人自身發展的巨大作用。二人均主張“德才兼備”的選才標準,體現出了共有的批判性和獨立思考精神。
中圖分類號:K23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4474(2008)05—0092—04
才性問題是中國古代人才思想中的重要論題之一,在中國思想史上占有一席重要位置。涉及才性的論爭在先秦時便已開始,然而只有在魏晉南北朝時期才討論得那么持久、深入而且具有重大現實意義。三國魏劉邵所著的《人物志》與南北朝后期顏之推所著的《顏氏家訓》,作為魏晉南北朝思想領域中涉及人才問題的兩部極有特色的著作,對當時的才性問題都有一些富有針對性的論述。通過對二書才性論述的梳理,我們能清楚地看到劉邵、顏之推在總結用人得失上不合流俗的思想火花。
一
魏晉南北朝有關才性問題的討論內容,因時代久遠而變得模糊不清。后世學者依據遺存的零散材料,作了一些分析和論證。他們大多認為:當時所謂的才性之爭,主要集中在對人的天賦素質與德行、才能之間關系的爭論上。此論爭興起的原因,是三國鼎立之初人物品評與人才選拔的需要。東漢末年深重的社會危機,促使若干思想家運用“循名責實”的名理學武器,對以“孝悌”等道德標準取才所造成的惡果進行深刻反思。例如曹操在著名的《庚申三令》中申明了“唯才是舉”的用人主張,他以當時的忠、孝、仁、義等道德觀念來理解“才性”一詞中的“性”,這可以說是才性思想在當時政治實踐中的具體體現。
劉邵是曹魏政權中精于官員考核的臣僚,曾受命制定過針對官員選拔和晉升考核的細則——《都官考課法》。他的人才思想受到曹操“唯才是舉”思想的影響,傾向于綜核名實、重實輕名、重才輕德。因此在《人物志》中,劉邵相當重視人的才能問題,比如他區分“道理之家”、“事理之家”、“義禮之家”、“情理之家”的才能;他認為通曉天下之理者,需要具有八種才能,即“聰、思、明、辭、捷、守、攻、奪”;他注重對英雄“聰明秀出”、“膽力過人”等素質的探討。這些討論在《人物志》一書中占了不少篇幅。劉邵從名理學的角度出發,對人才內在的稟賦、氣質、個性、精神、才能、職業及其相互關系進行了分析與考察。應該說,劉邵的才性觀更傾向于討論人的天賦素質與人德行、才能的關系。
劉邵對才性關系中“性”的理解,相當于后世所說的先天稟賦。他對“性”認識得相當深刻,認為人以“元一”為基礎,稟受相互作用的陰陽二氣,“元一”形成了人的本性,陰陽二氣作用大小不一,就造成一個人內在才性的特殊傾向,故性有偏至,會形成“七似”、“九偏”的偏材之性。對于“偏材之性”,劉邵認為不可求全責備,因為偏材之性是人個性長處與短處的統一體。他說:“夫偏材之人,皆有所短,故直之失也,訐。剛之失也,厲。和之失也,軟。介之失也,拘。夫直者不訐,無以成其直。既悅其直,不可非其訐。訐也者,直之征也。剛者不厲,無以濟其剛。既悅其剛,不可非其厲。”劉邵把“觀其所短,以知所長”作為品鑒人物的八條途徑之一,表明他對人性的深刻認識。在此原則下,選官用才自然就不可求全責備,而應多用其長,少言其短,不因其短而廢其長,爭取做到揚長避短。因此在人才使用上,劉邵提出了“質于理合”、“能與任合”等原則,被后人評價為“精于擇,而庸適其能”。
劉邵關于“偏材之性”的看法,是“天生一物,自有一物之用”思想的體現。他十分強調個人的生理稟質,屬于古代“性質稟之自然”的自然人性論思想。基于這種看法,劉邵在人才教育思想上,認為學習對于個人的作用有限,并且人在學習的同時,會造成其本性的喪失,這是違反人性的。他在《體別》章中說:“夫學,所以成材也。恕,所以推情也。偏才之性,不可移轉矣。”他認為,教育是社會用來培養人才的活動,但由于偏材之性不可轉移,“雖教之以學,材成而隨之以失”。劉邵強調偏材自有其固有本性,非學習所能改變,如果學習不得要領,即“學不人道”,那么偏才之人勢必成于此而失于彼,即使勤奮好學,也未必成才。正因為如此,所以劉邵在《人物志》中所列舉的十二種人才,都不是完全依照社會需要的類型和規格教育培養出來的,而都是由人天生稟賦所決定的。在魏晉南北朝的才性之辯中,很多人論及人才與教育的關系,都非常強調學習對人才培養的重要性。例如諸葛亮在《誡子書》中說:“才須學也,非學無以廣才。”劉邵雖然不是“讀書無益論”的持有者,但他明悉漢代以來讀書做官、尊經入仕這種人才培養模式的弊端,從而鮮明地指出學習活動并非個人成才的決定因素,其目的在于批判當時人才教育中一味強調讀經、未能因材施教的不良風氣。
劉邵在討論人才的道德問題上也有自己的獨到看法。他認為先天稟賦構成人獨特的個性氣質和品德,總稱為“才”,人的才能既包括人的能力,也包括人的德行,人的才干與道德是生而統一的,因此對于某一人才的衡量標準,不能用“唯才”或“唯德”來區別,應該提倡“德才兼備”。劉邵在《流業》篇就是根據“德、法、術”三種人才構成要素(他稱之為“三度”)的多少來衡量區分十二種不同職業的人才的。他對人才評定的最高等級是“兼德”,他說:“兼德而至,謂之中庸。”他曾說:“中庸之質,異于此類,五常既備,包以澹味。”當時所謂的“五常”,便是仁、義、禮、智、信。可見劉邵將道德看作是人才構成的要素并且是高素質人才的必備要素。雖然劉邵有“智者,德之帥也”的提法以強調和突出人才的實際才干,但我們看到,劉邵還有一系列相關論述,如:“仁者,德之基也;義者,德之節也;禮者,德之文也;信者,德之固也。”用以說明人的才智并不是人才成功唯一和絕對的因素。由此可知,劉邵并不是如后世一些學者所論,是曹操“唯才是舉”路線的無原則追隨者。在劉邵看來,曹操“有事賞功能”的標準雖然可以改變一段時期社會窒息和扼殺人才的現象,解放一批有真才實學之人,打擊那些“無益于世,純盜虛名”的偽君子,但畢竟這只是適應時代劇烈變動的應急之策,如果執行過頭,便可能有矯枉過正之弊。劉邵的這些觀點,在當時是相當罕見的,顯示出一個思想家的深邃思考和長遠眼光。
才性問題的爭論,在魏晉政權交替之時達到高潮。由于才性之辯不僅涉及學理問題,而且與選官任職等實際政治操作密切相關,隨著曹魏政權內部曹氏與司馬氏兩大政治集團矛盾的激化,辯論的規模亦隨之增大,才性之辯也隨之深刻化和復雜化。例如鐘會寫了才性《四本論》,使才性問題出現了“離、合、同、異”之爭。后來在這場爭論中,司馬氏集團占了上風,曹氏集團落敗,爭論高潮也隨晉朝代魏成功而結束。在東晉南朝時期,才性問題仍然是士人經常談論的學術題目。不過隨著政治環境的改變,此時的才性之辯已與現實政治關聯不大了。
二
有學者將顏之推作為魏晉南北朝長達400余年才性之辯的最后代表,無疑是有眼光的。才性問題的中心是品評人物,當時論者最為關注的是探索人才的價值和標準,以及什么樣的人才才能符合當時社會的需要。顏之推與劉邵一樣,都沒有回避社會需要這一最敏感的現實問題,沒有采取遠離現實的態度。但顏之推與劉邵的不同點在于,他較少從純粹思辨的角度來討論才性問題,在對才性的認識和理解過程中,他更為強調的是其社會價值而不是理論價值。
《顏氏家訓》中討論“性”的文字較《人物志》少得多。顏之推對人的本性的了解僅僅通過“少成若天性,習慣如自然”、“性命在天”等寥寥幾句話筒略地表達出來,至于“性”的具體內容,顏之推樸素地理解為道德品行。才性關系對他而言,是儒家傳統意義上的德行與才能之間的關系。
顏之推之所以持如此的看法,并不難理解,因為瑯琊顏氏是魏晉南北朝保持正統經學的少數高門之一。顏之推在《顏氏家訓》中時時不忘強調自己的儒家立場,他追述歷代祖先,“世以儒雅為業,遍在書記,仲尼門徒,升堂者七十有二,顏氏居八人焉”。他袒露心跡說:“吾既贏薄,仰惟前代,故置心于此,子孫志之。”孔門四教,以德教居首,孔門弟子,以德優為高,這使得顏之推頗為看重人才的品德操行,以道德標準取人,同時依據圣人“不言性與天道”的訓示,疏于探討人的本性這類形而上的問題。他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人才道德素質培養的可行性討論上,如如何教導子女立志成才,進行自我完善,從而實踐儒家文化崇尚的人生哲學和處世哲學,等等。這些觀點在《顏氏家訓》中可謂隨處可見。
《顏氏家訓》在總結人才的特長時,對政治之才和軍事之才這些劉邵重點強調的才能講得較少,而對人的文學才能給予了極大的重視。但就對文人的品評而言,道德評判依然是核心。在《顏氏家訓·文章》篇中,顏之推以雄視千載歷史之姿態,以尖刻銳利的語言,對春秋戰國以來的多個知名文士的言行、品德、性格等作了分析和批判,概括出“自古文人,多陷輕薄”的總體印象和結論。深究產生這種現象的原因,顏之推認為:文學家“性靈”的本性,使他們在揭示興味、抒發性情的同時,又產生了恃才自傲、目空一切、孤芳自賞的弊病,“使人矜伐,故忽于持操,果于進取”。
東漢班固曾認為:作為個性抒發工具的文學作品,應該恪守倫理觀念,做到“興廢繼絕,潤色鴻業”。他稱贊司馬相如、東方朔、枚皋、王褒等人的作品“或以抒下情以通諷喻,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雍容揄揚,著于后嗣,抑亦雅頌之至也”。班固曾抨擊文章之士借作品以泄個人幽憤的傾向,他在《離騷序》中指責屈原“露才揚己”,認為《離騷》中的一些內容“皆非法度之政、經義所載”。顏之推的觀點與班固如出一轍,他的批判力度較班固更甚。班固尚能稱道的司馬相如等人,在顏之推眼中卻不合格,他批評東方朔“滑稽不雅”、司馬相如“竊貲無操”、王褒“過彰僮約”,顯示出更為嚴格的儒家倫理立場。有學者認為魏晉南北朝才性之辯是“沿著曹操開辟的方向前進的,重才輕德是其主流”。由《顏氏家訓》觀之,這一說法恐怕需要進一步斟酌。顏之推的才性觀與曹魏時的司馬氏集團更為相似,也就是從“以孝治天下”的立場出發,重視漢代崇尚德行的傳統。
需要注意的是,顏之推才性思想仍具有復雜的一面。他雖然強調評判人才的道德標準,但他又深刻認識到完美的道德是難以實現的。他在書中說:“以詩、禮之教,格朝廷之人,略無全行者。”政府官吏通過儒家教育而人仕,但其行徑卻難以符合儒家的要求,這說明儒家道德教育的有效性值得懷疑。顏之推由此表示出對無原則推崇道德的擔心,他已認識到:道德不能靠空談而必須靠實踐來體現,過分傾向于以道德標準來衡量人才,反而不利于人才的成長。
與劉邵對“唯才是舉”思想產生懷疑的思路一樣,顏之推同樣表示對“唯德是用”觀點的異議。他認為才德二者均不可偏廢,要成為一個對社會有益的人才,應該做到“德藝周厚”。“周厚”者,齊備而深厚也——這是顏之推在才性問題上的最終態度。
顏之推所理解的“德”,即是傳統意義上的品行道德。一個人應該通過“修身慎行”,從而達到“體道合德”的“上士”境界。在實踐中,要能做到“君子處世,貴能克己復禮”,“士君子之處世,貴能有益于物耳”,并且還要有舍生取義的道德勇氣。他認為:“夫生不可不惜,不可茍惜。涉險畏之途,干禍難之事,貪欲以傷生,讒慝而致死,此君子之所惜哉。行誠孝而見賊,履仁義而得罪,喪身以全家,泯軀而濟國,君子不咎也。”這些觀點始終體現了顏之推固守的儒家理念。他還以“藝”來表示真才實學。顏之推頗為推重“應世經務”的實用人才,他舉當時“士大夫子弟,皆以博涉為貴,不肯專儒”的社會風氣為例,要求子女在博學的同時注重培養多方面的能力,認為只有這樣才能夠成為“才博擅名”的“上品”。在顏之推看來,擁有一技之長和廣博知識,一方面可將才能作為投身政治和安身立命的資本,“若能常保數百卷書,千載終不為小人也”;另一方面,也只有這樣做,道德的實踐才會有保證。否則,“但能言之,不能行之,忠孝無聞,仁義不足”。
在學習觀上,顏之推認為:“上智不教而成,下愚雖教無益,中庸之人,不教不知也。”這與劉邵所持的學習“有限論”有很大的差別。顏之推承認先天的稟性對成才的影響,但他更強調后天學習對于人自身發展的巨大作用,因此,他圍繞“勤奮”和“求實”這兩個核心,在《勉學》篇中對人才培養的問題作了詳細論述,希望達到“修身利世”的目標,這無疑是儒家教育觀的直接體現。
《人物志》與《顏氏家訓》針對才性問題的積極研討,是學術自身發展與政治現實需要的結果。在魏晉南北朝舊秩序瓦解而新秩序尚未確立之時,社會思想顯示了充分的自由度和旺盛的創造力,所以劉邵、顏之推都能做到不拘泥于陳論舊說,他們通過對時世的敏銳觀察,在才性問題上創造性地提出了自己的一家之言。可以說,劉邵與顏之推,一位有智者氣度,一位有賢人風范,他們的人才思想,是在中國古代智慧學與道德學海洋上遨游的雙帆。
(責任編輯:武麗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