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清閑”

關鍵詞：清閑；請間；《漢書》；燕居；閑居；清燕之閑；清閑之燕

摘要：由于對“清閑”一詞的含義尚無定論，在古籍傳刻中易被訛為“清開”、“清問”、“請問”、“請閫”等形式，影響了古籍整理和研究者對文義的準確把握。此詞可以追溯到漢代的“燕居”與“閑居”。此二詞的區別在于是否避人。《漢書》中，二詞合并產生名詞性短語“清燕之閑”或“清閑之燕”，特指皇帝與臣子避人談話，省略為“清閑”。晉以后，“清閑”成為動詞，表示兩人避人談話，但只強調形式上的秘密性，對談話者的身份、談話內容沒有特別限制。北宋時，專制集權加強，士人言辭也受到影響，“閑居”與“燕居”被理解為皇帝專用的名詞“清閑之燕”，就連當國權臣也不宜使用，遑論士人了。元代以后，表示避人談話的“清閑”更是罕用。

中圖分類號：H13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 1009—4474(2008)05—0061—04

動詞“清閑”的含義尚無定論。此詞較早出現于《世說新語》劉孝標注引《晉諸公贊》中，原文為：“后樂廣與(裴)頒清閑，欲說理。”按，《晉書·裴頠傳》“清閑”作“清言”。徐震塄先生據以釋“清閑”為“閑談”，“與‘清言’同”；張萬起先生釋“清閑”為“清談”；吳金華先生指出：“‘清閑’不同于‘清言’，兩者不易相混。‘清閑’顯然是兩個人之間的秘密交談，至于‘閑談’，則既不講求形式上的‘秘密’，也不受談話內容的限制。《晉書》作‘清言’，疑屬誤文。”周一良先生在《<宋書>札記》中提出：“清閑蓋由閑暇引申而有談話、閑談之意”。

理解上的混亂也反映在古籍校勘中。例如，《禮記·曲禮上》“戶外有二屨”句孔穎達疏：“若有二屨是有二人，或清開密事。”阮元《校勘記》“或清開密事”條云：“惠棟校宋本作‘閑’，此本‘閑’作‘開’，閩、監本作‘問’，毛本‘清閑’作‘請問’”。清人孫希旦《禮記集解》引作“請間”；北京大學出版社《十三經注疏·禮記正義(整理本)》作“清問”。顯然，這已經給古籍整理帶來麻煩，也影響了研究者對文義的準確把握。本文嘗試解決這個問題。

一

“清閑”一詞可以追溯到“燕居”與“閑居”。《經典釋文》引鄭玄云：“退朝而處曰燕居。退燕避人曰閑居”。可知二者的區別在于是否避人。“閑居”包括以下兩種情況。《禮記·大學》：“小人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莊子·在宥》：“黃帝退，捐天下，筑特室，席白茅，閑居三月，復往邀之”。《荀子·解蔽》：“是以辟耳目之欲，而遠蚊蝱之聲，閑居靜思則通”。這三例都指一個人避人獨處。又《大戴禮記·主言》：“孔子閑居，曾子侍。曾子起曰：‘敢問何為主言?’孔子不應。曾子懼。肅然摳衣下席，曰：‘弟子知其不孫也。得夫子之閑也難，是以敢問也。’”曾子知道不宜公開提出，只好在兩人單獨在一起時才發問。《禮記·孔子閑居》：“孔子閑居，子夏侍”。《孔叢子·記問》：“夫子閑居，喟然而嘆，子思再拜”。《韓詩外傳》卷七：“孔子閑居，子貢侍坐”。《孝經·開宗明義章》：“仲尼居，曾子侍。”唐玄宗注：“居謂閑居”。在這五個例子中，孔子閑居時都有一人在身邊，實質上是兩人單獨談話，其談話內容可以是經史學問、機密要事或日常瑣事，皆無不可。“燕居”沒有避人的要求，人數也不固定。《禮記·仲尼燕居》：“仲尼燕居，子張、子貢、言游侍”。《論語·述而》：“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天天如也”。是其例。

《史記》中，“燕居”也帶有避人的含義。如《李斯列傳》：“二世燕居，乃招高以謀事”。《酈生陸賈列傳》：“右丞相陳平患之，力不能爭，恐禍及己，常燕居深念”。秦二世與趙高密謀誅殺之事，陳平燕居深念，都需要避人。《漢書》中，“閑居”與“燕居”合并形成名詞性短語“清燕之閑”或“清閑之燕”，特指皇帝退朝后與臣子避人談話。如《楚元王傳》：“愿賜清燕之閑，指圖陳狀”。《東方朔傳》：“使遇明王圣主，得清燕之閑，寬和之色，發憤畢誠”。《蔡義傳》：“愿賜清閑之燕，得盡精思于前”。也可以省略為“清閑”，如《龔遂傳》：“臣痛社稷危也!愿賜清閑竭愚”。又《后漢書·襄楷傳》：“臣雖至賤，誠愿賜清閑，極盡所言”。這里的“清閑”尚為名詞。

晉以后，尤其在南北朝時期，“清閑”作為動詞大量出現在日常口語中，指兩人避人談話。《宋書·晉平剌王休佑傳》：“遂無日不俱行，無時不同宿，聲酣聚集，密語清閑”。“密語”與“清閑”是并列關系，都指密談。同書《始安王休仁傳》：“休仁性軟，易感說，遂成繾綣，共為一家，是吾所吐密言一時倒寫。吾與休仁，少小異常，唯虛心信之，初不措疑。雖爾猶慮清閑之時，非意脫有聞者”。這是宋明帝責備劉休仁泄漏了其“清閑”時所吐密言。又《南齊書·王晏傳》：“與賓客語，好屏人清閑。明帝聞之，疑晏欲反”。同書《蕭遙光傳》：“(遙光)每與上久清閑，言畢，上索香火，明日必有所誅殺”。按，《資治通鑒·明帝永泰元年正月》作“每與上屏人久語畢，上索香火”，正說明“清閑”需要屏避旁人。《周書·王褒傳》：“褒性謹慎，知元帝多猜忌，弗敢公言其非，當時唯唯而已。后因清閑密諫，言辭甚切”。“清閑”顯然指沒有旁人在側。《太平御覽·職官部·吏部尚書》引《齊書》曰：“褚彥回遷吏部尚書，有人求官，密袖中將一餅金，因求清閑。出金示之，曰：‘人無知者’”。行賄者要求“清閑”也是為了避人。周一良先生據以上例子認為“清閑”意為“閑談”，顯然并不恰當。張萬起先生釋“清閑”為“清談”，也與上述例句不符。吳金華先生的解釋最為中肯，“清閑”指兩個人之間的秘密談話，釋為“閑談”、“清談”或“清問”都不準確。需要補充的是，受其詞匯來源“閑居”的性質影響，“清閑”只強調形式上的避人，對談話者身份、談話內容都沒有特殊限制。上舉《晉諸公贊》中“樂廣與(裴)頒清閑”，并非談論機密要事，而是清談玄理，《晉書》編纂者有鑒于此，徑改“清閑”為“清言”，也在情理之中，并非誤文。

北宋時，專制集權加強，士人言辭也受到影響。《石林燕語》記載：“崇寧中，蔡魯公當國，士人有陳獻利害者，末云‘伏望閑燕，特賜省覽。’有得之欲讒公者，密摘以白上，曰：‘清閑之燕，非人臣所得稱，而魯公受之不以聞。’魯公引《禮》‘孔子閑居’、‘仲尼燕居’自辨，乃得釋”。按，“閑燕”較早見于《管子·小匡》“處士必于閑燕”，本是“閑居”與“燕居”的省稱，士人使用并無不妥，但是一旦被理解為皇帝專用的名詞“清閑之燕”，就連當國權臣也不宜使用了。動詞“清閑”的命運可想而知，元代以后，表示避人談話的“清閑”就很少出現了。

二

由于“清閑”的避人談話義漸漸被人遺忘，因而在古籍傳刻中便難免出現訛誤。阮元《校勘記》提到的“惠棟校宋本”，即南宋兩浙東路茶鹽司刻本，七十卷，因每半頁八行，故又稱八行本。惠棟用以校汲古閣毛本，發現毛本脫誤萬余字，足以見其價值，但它長期以孤本傳世，民國時始由潘宗周影印并覆刻書板才流傳開來。此處八行本作“清閑”，是。

阮本《札記正義》的底本是元刻明修本，六十三卷，因每半頁十行，又名十行本，其后閩、監、毛本都屬于這個版本系統。十行本將“清閑”訛為“清開”，誤。明代，閩本又改“清開”為“清問”，監本因之。按，“清問”出自《尚書·呂刑》“皇帝清問下民”，多用于皇帝臣民詢問疾苦，如《宋書·裴松之傳》：“陛下神睿玄通……清問下民，哀此鰥寡。”然而《禮記·曲禮上》孔疏又云：“戶外有二屨，此謂兩人體敵。”所以此處作“清問”不確。明末，毛本改“清問”作“請問”。沈廷芳《十三經注疏正字》卷四四云：“請，監本誤清。”亦從毛本。

乾隆年間，孫希旦《禮記集解》改“請問”為“請問”。“請間”意為請求單獨說話，在含義上和“清閑”最為接近，但二者差別很大，不能相互替換。“請間”指地位低的人向地位高的人發出單獨談話的請求，“清閑”則沒有身份限制；“清閑”沒有請求的含義，而“請間”表示發出請求，卻不一定進行了秘密談話，如《史記·李斯列傳》：“李斯數欲請問諫，二世不許。”《后漢書·竇融列傳》：“因復請間求見，帝不許。”“清閑”誤作“請問”的情況在古籍中頗為常見。如《宋書·袁顗傳》：“(顗)與鄧琬款狎相過，常請問，必盡日窮夜。”《南史·袁顗傳》即作“每清閑”。按，“請間”僅表示發出請求，怎能盡日窮夜?作“清閑”是。又《南史·褚彥回傳》：“有人求官，密袖中將一餅金，因求請間，出金示之。”《太平御覽》引作“清閑”，是。吳金華先生也認為“求清閑”與“請問”同義。又《南齊書·王晏傳》：“與賓客語，好屏人清閑。”王仲犖《校勘記》云：“‘清閑’，各本均作‘請閒’。按，‘請閒’與‘清閑’義別。《通鑒·齊明帝建武四年》亦作‘清閒’，《搖光傳》‘每與上久清閑’，義與此同。”王先生奮筆改“請同”為“清閑”，是。嘉慶年間，阮元命生員洪震煊校勘《禮記正義》，于“或清開密事”處出校，但沒有下斷語。后來，孫詒讓批校《十三經注疏》，于“開”字上以朱筆徑改為“閑”，實得孔疏之舊，但未下批語。2000年，北京大學出版社《禮記正義(整理本)》于此處出校，以“清問”為正，沿襲閩、監本之誤。實際上，并非孔疏中所有表示避人談話的“清閑”都被誤改。《曲禮上》“侍坐于君子”節孔疏：“然上諸事條目誡侍者左右屏隱之人也，既屏隱好生上事，或私覘清閑，或隔尊自恣。”這里的“私覘清閑”指偷窺秘密談話，此處“清閑”沒有被誤改，只是其確切含義已經被遺忘很久了。

綜上所述，“清閑”在中古漢語中具有兩人避人談話的義項，強調談話形式的保密性，對談話者的身份與談話內容并沒有限制。《漢語大詞典》“清閑”條失收此義項，當補。在歷代古籍中，“清閑”易被訛為“清開”、“清問”、“請問”、“請問”等，從而造成人們在認識上的偏差，這需要引起我們足夠的重視。

(責任編輯：武麗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