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山詞》常用語研究

關鍵詞：蔣捷；《竹山詞》；本色當行；豪放詞；姜夔；吳文莫

摘要：在蔣捷詞的研究中，其詞派歸屬和藝術風格歷來是眾說紛紜的焦點。從語言層面對蔣捷詞進行深入具體的分析后，不難發現蔣捷堅持的是“本色當行”的詞法，抒發的是泛著冷光的寂寞情懷，追求的是幽深婉曲的藝術效果。他與姜夔和吳文英有著較深的藝術淵源關系，所以其詞從總體上講并非所謂“豪放詞”之余韻。

中圖分類號：I207.2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4474(2008)06-0036-05

詞語是構成作家藝術個性的重要因素，作品獨特風格的形成，離不開詞語的選擇。宋人在研究杜詩的時候，已開始注意總結其常用字，借以考察杜詩的風格特征。這給研究者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視角。

在蔣捷的研究中，其詞派歸屬和藝術風格歷來是眾說紛紜的焦點。就其詞派而言，朱彝尊認為蔣捷詞“具夔之一體”，周濟則把他列在辛詞附錄之下；胡云翼說蔣捷“遵循著辛派的創作道路”，程千帆則明確地歸之為“姜派詞人”。對其藝術風格的探討，有學者以為：“他的詞既有辛派的豪宕沉郁和浪漫，又有姜、吳的清健和婉麗。”也有人認為：“蔣捷的詞表現出這樣一種獨特的藝術品格：悲壯中寓恬淡；柔婉中多自然；清麗中有意趣。”還有人說“他的詞作氣格豪壯，音調瀏亮，想象豐富，語言洗練，形成了獨特的藝術風格。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而鮮見有人深入具體地從語言層面進行全面分析。因此，我們可以借鑒宋人從常用字的角度研究杜詩的方法，通過考察《竹山詞》中的常用詞語，對上述兩點進行深入探討，或能得其實。

現存《竹山詞》93首又一闋，其中重要的常用詞語(暫定為出現20次以上)可依其意義和性質的不同分為三類(詞語后的字數為其在《竹山詞》中出現的次數，不含詞牌)，見表1。

本文接下來的論述將圍繞這三類常用詞語展開：研究第一類意在從普遍性的角度看《竹山詞》所具備的詞的“本色”特征；對后兩類則是從特殊性的角度分別考察《竹山詞》所反映的詞人的獨特情感世界及藝術特質。

一、“本色當行”的語言風格

詞之為體，要眇宜修，它表達的是最為細膩靈巧的情感，故而遣詞用語也需要極其纖巧輕靈的語詞。繆鉞有云：“詞中所用，尤必取其輕靈細巧者。是以言天象，則‘微雨’、‘斷云’、‘疏星’、‘淡月’；言地理，則‘遠峰’、‘曲岸’、‘煙渚’、‘漁汀’；言鳥獸，則‘海燕’、‘流鶯’、‘涼蟬’、‘新雁’；言草木，則‘殘紅’、‘飛絮’，‘芳草’、‘垂楊’……即形況之辭，亦取精美細巧者。”這里所列舉的，乃是詞論家所稱的“本色語”。詞人只有以這些語詞為語言材料的主體，才稱得上是“當行”，否則就是“外行”，即便蘇、辛亦不例外。考察上列第一類語詞，春花秋月，鶯燕鸞鳳，女子的衣飾、柔媚的楊柳，這些《竹山詞》中的常用詞匯，正是詞家所謂的“本色語”。又如：

春渦暈，紅豆小，鶯衣嫩，珠痕淡印芳汗。(《金盞子》)

勸清光，乍可幽窗相伴，休照紅樓夜笛。(《瑞鶴仙·鄉城見月》)

小飲微吟，殘燈斷雨，靜戶幽窗。(《柳梢青·有談舊娼潘氏》)

浪遠微聽葭葉響，雨殘細數梧梢滴。(《滿江紅》)

青嶼小。鶴立淡煙秋曉。(《王漏遲·壽東軒》)

第一句中，“紅豆”必形之以“小”，鶯衣必狀之以“嫩”，珠痕必是“淡印”而非“濃抹”。又如“小飲微吟，殘燈斷雨，靜戶幽窗”一句，“小”、“微”、“殘”、“斷”、“靜”、“幽”等詞語，傳達出的正是一種要眇宜修的陰柔細膩之情感。再如“浪遠微聽葭葉響，雨殘細數梧梢滴”一句，既寫“浪”，卻非氣勢如雷驚濤拍岸，而是著一“遠”字，拉開距離，再輔以“微聽”，以減其氣勢，弱其聲威：這正是用語“輕靈細巧”的表現。其他如“幽窗”、“紅樓”、“淡煙”、“青嶼小”等，皆可說明《竹山詞》用語之“本色當行”。

然而清代詞論家對蔣捷詞頗多批評。除劉熙載譽其為“長短句之長城”而外，周濟、陳廷焯、馮煦對其詞都持否定意見。周濟把蔣捷與史達祖作比較：“竹山粗俗，梅溪纖巧；粗俗之病易見，纖巧之病難除。”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也說：“劉改之、蔣竹山，皆學稼軒者。然僅得稼軒糟粕，既不沉郁，又多支蔓。詞之衰，劉、蔣為之也。”又說：“竹山則全襲辛、劉之貌，而益以疏快。直率無味，與白石尤屬歧途。”所謂“粗俗”、“直率無味”云云，正是針對蔣詞語言的指責，陳廷焯斷言蔣捷乃是辛派末流，且對宋詞的衰敝負有責任。

為什么會出現這種矛盾?合理的解釋是，清代詞學門戶之見甚深，詞論家對于“異類”大加撻伐，不及其余。例如，陳廷焯早年對《竹山詞》的評價比毛晉還高，到了晚年卻把蔣捷列入了南宋詞人的最末流⑤，這跟他由浙西詞派轉向常州詞派的立場有關。然而若對《竹山詞》的用語進行細致研究，就會發現陳廷焯晚年對于蔣捷的評價未為允當。

蔣捷確有少量算不得“本色當行”的句子，如“昨夜鯨翻坤軸動，卷雕暈、擲向虛空里”(《賀新郎·吳江》)，“休休。著甚來由。硬鐵漢從來氣食牛”(《沁園春·次強云卿韻》)，“壯年夜吹笛去，驚得魚龍嗥舞”(《喜遷鶯·金村阻風》)等等，在本色派詞論家看來，自然既粗且俗。但是根據常用詞語統計結果，這類語詞在《竹山詞》文本中比例很小，如果以此而將《竹山詞》歸入辛派末流，則有失公正。常用語詞的定量分析可以證明：蔣捷走的是詞體“正道”，堅守的是“倚聲本色”。

二、清冷寂寞的情感世界

在第二類常用語詞中，我們會首先注意到寒(涼、冷、清)、愁(恨)這些字眼。在蔣捷的作品中，這些詞語的出現頻率極高，如“寒煙”、“寒雨”、“寒浪”、“寒流”、“寒花”、“寒髓”、“寒鱗”、“寒血”、“寒壁”、“寒竹”、“寒鷺”、“冷飯”、“冷光”、“春冷”、“忒冷”等等。再如“恨”和“愁”字：

萬里江南吹簫恨，恨參差、白雁橫天杪。(《賀新郎·秋曉》)

彩扇紅牙今都在，恨無人、解聽開元曲。(《賀新郎》)

一尊重九又成空。不解吹愁吹帽落，恨殺西風。(《浪淘沙·重九》)

遍闌干外，萬頃魚天，未了予愁絕。(《尾犯·寒夜》)

詞以“媚”為其抒情本質，故詞人之情懷雖則幽約凄迷，然其發而成章，卻是溫婉纏綿如春風拂面，這可以從北宋初中期詞的創作總體情況得到證明。但是上列《竹山詞》常用詞語表現出的則是另一種風貌。蔣捷的筆下似乎總是愁恨無窮，這些愁恨并非晏歐詞常見的暖意融融的閑悶閑愁，而是染有濃厚的“冷色”和“寒意”，是一種帶有幾分悲壯色彩的幽獨和清高。試看下面這首《梅花引·荊溪阻雪》：

白鷗問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時、何事鎖眉頭。風拍小簾燈暈舞，對閑影，冷清清，憶舊游。舊游舊游今在不。花外樓。柳下舟。夢也夢也，夢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黃云、濕透木棉裘。都道無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作家以白鷗的問話提出了本首詞的關鍵句：“何事鎖眉頭?”寒夜的冷風拍打著簾幕，簾內一燈如豆，燈光在風中不安地搖曳。在這種孤獨冷清的環境中，懷想起往昔舊雨，詞人唯愿依稀人夢，重溫從前的歡欣。但愁緒難解，佳夢未成，只有風凄水寒，黃云漠漠。夜雪漫天飛舞，傲霜的寒梅也沉浸在深深的愁苦之中。可以看到，詞中的情感世界沒有溫暖的光輝照耀，“冷”、“寒”、“愁”這些字眼，填滿了抒情主人公的心理空間。這與南宋末年遺民詩人的創作表現出來的總的性情特征也是一致的：亡國之音哀以思，幽寒清冷的意象和哀怨凄切情感乃是其共同的特征。

除時代原因，還可從藝術師承的角度對此進一步探討。蔣捷詞的這種“冷”的特點，不同于柳永、周邦彥，與辛棄疾也相去更遠，但可在姜夔那里覓其蹤跡。趙仁珪師論白石詞曰：“(姜夔)喜用冷字、寒字、清字、涼字等這類直接表達‘清冷’、‘陰冷’之意的形容詞……其中最具特色的還是‘冷’字。……在他(姜夔)看來，不但‘東風’可以‘冷’，進一步‘月’也可以‘冷’，‘香’也可以‘冷’，再進一步，不但白色的梅花可以‘冷’，甚至在別人看來屬熱烈色調的紅色也可以冷，可以說在富有幽冷心境的詩人眼中一切無不染上一層冷色調。”借用這段話來論蔣捷的詞，頗有若合符契之感。蔣捷詞中大量出現的這類清冷詞匯，不僅是詞人內心性情和藝術風格的文字外化，而且最能表現詞人對于前人藝術風格的認同，正可視其為師法姜夔的一種表現。

還有一個“倚”字，也在《竹山詞》中反復出現：

萬疊花愁，正困倚、勾闌斜角。(《解連環·岳園牡丹》)

自從發凋心倦，長倚勾闌斜角。(《喜遷鶯·暮春》)

夜倚讀書床，敲碎唾壺，燈暈明滅。(《尾犯·寒夜》)

倚闌久，奈東風忒冷，紅綃單薄。(《喜遷鶯》)

“倚”指靠在物體或人身上。這是一種柔弱無力的行為表現，它所揭示的應當是人在面臨強大壓力時無力反抗也無從躲避，因而百無聊賴、萬念俱灰的一種心情。南宋遺民詩人經常喜歡選用一些表達憤激情感的詞語，以傳達其長歌當哭的憤懣情懷，許多辛派詞人亦是如此。但是蔣捷不一樣。他沒有憤激，也沒有強力的反抗表現，他的全部的情感都體現在了這一個“倚”字上：沒有憤激的感情和剛強的力度，激情均被消解，豪氣化作暮氣。 這有兩方面原因。其一，蔣捷作詞“本色當行”，他對黍離之悲的表達，不離“含蓄蘊藉”的藝術宗旨。這和劉辰翁就很不一樣。劉氏傷痛故國之作，往往激憤蒼涼，力度強勁。二人的差異，反映的是他們對于詞體美學風格的不同體認，也是二人“宗辛”與“法姜”的分野。其二，江山易主，復國無望，故宋遺民再無“還我河山”的豪情，而又不愿屈事異族，因此倍感前路渺茫。從蔣捷的生平可知，遺民情操的堅守使其付出了巨大的代價，而這種堅守又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曙光，自己作為遺民卻是日漸孤獨。“倚”字的大量運用，正是蔣捷在神州陸沉的情況下復雜心態的外在表現，從中我們更能體會到詞人對江山易主的迷茫和萬事成空的感慨。

三、幽深婉曲的藝術特質

《竹山詞》中第三類常用詞語很容易讓人聯想起吳文英，這首先是因為其中的“夢”和“窗”。趙仁珪師認為，吳文英詞中“夢幻般的意象選擇”和“窗口式的結構方式”是夢窗詞藝術特征的重要方面，“夢”的意象選擇密集，造成一種朦朧凄迷的藝術特質，而“窗口式”的結構方式與這一意象選擇又有著內在的聯系。那么，蔣捷的多用“夢”與“窗”與吳文英有何異同呢?

先說“夢”。夢是一種非常輕靈而朦朧的意象。喜歡在作品中創設夢境，這本身就是作家藝術特質的表現。蔣捷完整的記夢詞作有兩篇：《燕歸梁·風蓮》和《念奴嬌·夢有奏方響而舞者》。就內容而言，這兩個夢頗顯奇特，但并不動蕩游離，讀者可以很容易地把握其主線。試看后一首：

夜深清夢，到叢花深處，滿襟冰雪。人在墑云方響樂，杳杳沖牙音絕。翠箕翔龍，金樅躍鳳，不是蕤賓鐵。凄鏘仙調，風敲珠樹新折。中有五色光開，參差帔影，對舞山香徹。霧閣云窗歸去也，笑擁靈君旌節。六曲闌干，一聲鸚鵡，霍地空花滅。夢回孤館，秋笳霜外嗚咽。

全詞字面華美，辭采繽紛，與夢窗詞“七寶樓臺，炫人眼目”的藝術效果頗為接近，可以看出師法吳夢窗的痕跡，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從抒情線索看，先明言入夢，繼寫仙境中有人奏方響之樂；下片開始寫有人應樂而舞，極寫其舞姿之美，正在夢中流連，被一聲鸚鵡啼鳴驚醒，回到了現實世界，繁華成空，悲涼不盡。全詞意脈流暢清晰，又不似夢窗詞難于索解，以致讓人產生“碎拆下來，不成片斷的閱讀障礙。

除了兩首完整的記夢詞之外，《竹山詞》中還多處寫到夢境。“櫻桃在，夢難覓。勸清光，乍可幽窗相伴，休照紅樓夜笛。怕人間、換譜伊涼，素娥未識。”(《瑞鶴仙·鄉城見月》)“是非夢、無痕堪記，似雙瞳、繽紛翠纈。浩然心在，我逢著、梅花便說。”(《尾犯·寒夜》)從這里可以進一步發現，蔣捷詞中“夢”的意象較為分散，遠未達到夢窗詞那種“密集裱摯”、“炫人眼目”的程度。

下面再結合“窗(簾)”字的運用作進一步探討。“窗(簾)”字在《竹山詞》中一共出現了56次，有“紗窗”、“綠窗”、“山窗”、“幽窗”、“茸窗”、“玉窗”、“東窗”、“柳窗”、“客窗”、“篷窗”、“低窗”、“小窗”、“云窗”、“西窗”、“晴窗”等等。“窗”是沉浸在藝術世界里的蔣捷與外界溝通的一個重要的中介，它非常狹小，把詞人與外面的世界隔而為二，刻意地把作者與其創作對象拉開來，人為地制造一種距離，以免主體和客體之間的關系因為距離的消失而變得淺露以致喪失了隱約之美。如“鶯帶松聲飛過也，柳窗深、尚記停針聽”(《賀新郎·題后院畫像》)，“雙戶掩，孤燈剔。書束架，琴懸壁；笑人間無此，小窗幽闃”(《滿江紅》)等詞句，能夠自然地讓人想象出一位滿懷幽深婉曲之情獨坐窗下的抒情主人公形象。這種抒情效果可借繆鉞先生一言以形容之：“如霧中之山，月下之花，其妙處正在迷離隱約。”

《竹山詞》的這種藝術特質，通過其他相關詞語如“云”、“煙”、“渺”、“茫”等的配合運用，得到了進一步的突出和強調。以《浪淘沙·重九》為例：

明露浴疏桐。秋滿簾櫳。掩琴無語意忡忡。掐破東窗窺皓月，早上芙蓉。

前事渺茫中。煙水孤鴻。一樽重九又成空。不解吹愁吹帽落，恨殺西風。

皓月當空，但是詞人不到開闊的庭院中去賞玩，反而處在一個掛著簾子的房間里；接下來配合運用了“掐”和“窺”字，詞人連打開窗戶觀月也不愿意，而只愿輕輕地掐破窗戶紙，透過一個小小的紙孔偷偷窺視。詞人用簾、窗和那一層窗紙極力把自己掩藏起來，與窗外的月亮故意拉開距離。不僅如此，詞中又使用“渺茫”、“煙水”等詞語，就像戲劇舞臺上施放煙霧一樣，來進一步強化這種幽深而迷離的藝術效果。

就這樣，蔣捷選用這些詞語，巧妙地將其搭配，構建起了自己的藝術樓閣；解析這一構建的過程，我們又發現了他與吳文英之間的某些聯系。

四、結論

從常用詞語的分析可以看出，蔣捷詞的藝術風貌在總體上絕非“蘇辛”一派的流風余韻。他堅守的是詞的“本色當行”的做法，抒發的是泛著冷光的寂寞情懷，追求的是幽深婉曲的藝術效果，與姜夔和吳文英有著較深的藝術淵源關系。這一結論，有助于我們客觀認識蔣捷的風格和師承問題。

(責任編輯：武麗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