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整體性”國家的形成與破解

關鍵詞：“整體性”國家；民間組織；社會改革；公民社會；國家主義

摘要：公民社會的充分發育是國家、市場、社會三者結構優化的標志，但在與西方國家主義相契合的傳統儒家思想和前蘇聯集權主義思想影響下，中國的社會領域被國家全面湮沒，形成了政治、經濟和社會組織三者合一的“整體性”國家。中國的社會改革意在通過發展民間組織、壯大社會力量來破解國家的“整體性”，并取得了一定成效，但民間組織的官方背景和發展不平衡又延緩了這一進程。黨和政府只有通過完善監管制度，創新領導方式，促進民間組織健康發展，才能真正破解中國社會的“整體性”。

中圖分類號：C9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4474(2008)06-0114-05

新自由主義將整個社會分解為三大部分：政府、市場、社會，并認為充分發育的公民社會是當下政府、市場與社會三者結構優化的標志。在中國社會轉型期，萬能市場失靈、全能政府失效的現狀需要社會自發地、能動地組織起來，形成充分發育的公民社會以實現社會自治。中國公民社會的發育程度主要體現在民間組織的發展狀況上。就中國的組織結構而言，民間組織主要指介于政府組織與市場組織之間、除政府財政供養的事業性質組織之外、以非營利為特征從事社會公共服務的各類組織，包括社團、基金會、民辦非企業單位等。在當下中國談論政府與社會的關系，主要就是針對政府與民間組織的關系而言。從理論上講，民間組織是居于政府之外的脫離政府實際控制的社會團體，但中國社會發展的曲折經歷使民間組織在形成機制上并不能完全脫離政府，而是隱護在政府羽翼之下，因而傳統中國更主要表現出國家與政府籠罩下的“整體性”狀態，其理論基礎與西方的國家主義思潮相契合。

一、中國“整體性”國家的形成機理

(一)西方國家主義思潮對國家與社會關系的界定

盛行于20世紀中葉的西方國家主義思潮是指在社會經濟、文化生活中，國家與政府決定社會與公民，社會與公民必須服從國家與政府的一種社會政治思潮，其主要代表人物有費希特、黑格爾和拉薩爾等。在政府與社會的關系問題上，其理論邏輯是：由于社會組織或公民具有利己本性，政府只有對社會進行全面的干預和管理，才能防止其利己行為損害社會普遍利益，從而提高社會的“公共福利”和維護國家的穩定，因此，政府必須是“全能”的，只有“全能政府”才能實現對社會的全面控制與管理，社會才能真實存在和永恒發展。費希特首倡“全能政府”理念；黑格爾則把國家提升為地上的神物，賦予國家無所不能的秉性，其核心觀點是“政府既具有神力又具有實力”，既有崇高品性又有強大能力，因而國家與政府高于并決定社會與公民，社會與公民必須服從和依賴于國家與政府。因此，鄧正來認為：“國家主義在現實世界中都表現為國家以不同的形式、從不同的路向對市民社會的滲透或侵吞。”

(二)中國“整體性”國家的形成

從某種意義上講，西方國家主義思潮與中國封建社會的儒家思想和1949—1978年間深刻影響中國的前蘇聯集權主義思想在理論邏輯上是一致的。由于這三種政治思想都使政府擴大了活動空間，所以無法導源出健康的國家與社會關系。

在儒家思想影響下，中國自秦代以來建立了以封建王權為軸心的社會結構。其政治功能便是如何有效地運用統治手段在廟堂上維護君主權威，在社會上消除影響其集權統治的民間因素。作為國家集權的代表——君主自然不能容忍在社會中產生能分化其權力的力量，必然會鏟除民間組織生長的土壤，所以君主們一直在精心地通過制度束縛與思想教化與可能分化其權力的社會力量做艱苦的斗爭。即便如此，在漫長的封建社會中還是產生了一些組織程度很低的行會組織。但在自然經濟占主導地位的情況下，這些小規模的民間組織不可能對國家政治生活產生應有的影響，整個社會儼然被國家全面籠罩，最終形成了“大國家、小社會”的局面。鴉片戰爭后，西方文明的沖擊使傳統的封建社會秩序開始瓦解，整個國家在內外勢力的擠壓下逐漸陷入了長期的政治與社會失序狀態。

馬克思主義認為：“國家是整個社會的正式代表，是社會在一個有形的組織中的集中表現。”按照這種理念，“國家是沒有力量與社會相脫離的，相反，它應在社會之中，成為社會保持自身存在與發展的工具”，因此，“有效的政治統治無不依賴于成功而有效地執行社會職能”。這種國家主導社會的思想深刻地體現在前蘇聯集權主義政治實踐之中。蘇聯建國后，通過實行生產資料公有制，否認和限制了商品貨幣關系，消除了社會利益主體；通過建立計劃經濟體制，使社會依賴于國家而失去獨立性；再通過建立高度的中央集權，實現了國家對社會的全面控制和動員。通過這三步，國家統管了社會的一切，國家與社會之間的界限被消除了。

新中國成立后，中國共產黨人按照馬克思主義國家學說建立了人民民主專政制度，重新規塑了國家與社會的關系，成功地使中國社會擺脫了失序困境。但是，在前蘇聯集權主義政治實踐影響下，我國在1949年后逐漸形成了中央集中統一計劃管理的社會體制，形成了政治、經濟和社會組織三者合一的“整體性”國家。國家作為社會管理的唯一主體，通過行政體系和單位對經濟、社會層面進行全面管理。在農村，國家正式科層機構史無前例地下到了公社(鎮、鄉)一級，黨組織更下到了大隊(村)一級；在城市，黨政機構下到了街道、社區和單位。農村的人民公社制與城市的單位制使整個社會“國家化”了，這就侵襲了民間組織的生長空間，也不需要民間組織對社會進行自治管理。“在這種絕對控制中，任何個人的獨立性都不可能存在，任何自由的交往關系都不可能發生，因此，也就不可能出現任何獨立自主的私人生活領域和社會自主力量。”最終政府吞沒了社會，所有的社會組織、社會群體都成了政府系統和準政府系統的組成部分。“政府是全部經濟和社會生活的中心，處于主宰地位，單位組織則是實現政府目標和利益的工具。換言之，國家是一個整體，單位組織是這個整體的部件，其職能是實現國家的整體目標。”但是，政府的無限強大并沒有帶來經濟的長期繁榮與社會的長治久安，到“文化大革命”結束時，中國再次深陷于秩序與動力的矛盾與沖突之中，不但社會秩序暗流涌動，而且經濟瀕于崩潰而毫無發展潛力。

1978年前中國形成“整體性”國家的癥結在于：在現代文明已然深深熏染中國社會的情況下，國家不能打破前蘇聯模式禁錮以便大膽吸納現代社會所需要的規章和制度，不能及時對自身肌體進行調適，依然無限放任政府對社會領域的侵襲，最終形成了政府、市場和社會三者合一的“整體性”國家。鄧正來等指出：“中國現代化兩難癥結真正的和根本的要害，在于國家與社會之間沒有形成適宜于現代化發展的良性結構，確切地說，在于社會一直沒有形成獨立的、自治的結構性領域。”正因為如此，構建良好的政府與社會框架，培育健康的公民社會，成了中國實現社會轉型的重要條件。

二、社會改革：民間組織生長與中國“整體性”國家的破解

(一)中國的社會改革意在通過發展民間組織、壯大社會力量來破解國家的“整體性”

中國社會的現代化轉型必然帶來社會組織結構的深刻變化。1978年后的改革開放沖擊了原有的社會體制，催動了農村人民公社的解體和城市單位制的萎縮，社會開始從國家的籠罩下逐步地復歸自由。哈貝馬斯認為這是中國社會領域正在大幅度地“社會化”與“去國家化”。但是，由于受傳統國家主義社會模式的影響，社會不能從自身肌體中自發生長出能吞噬各種病毒的“白細胞97——民間組織，因而無法形成自我調適的發展機制，無法整合各種社會力量，導致市場不愿顧及而政府又無力或無暇顧及的社會領域問題迭出。

但是，中國的改革繼續在“摸索”中前行。面向自由化的經濟變革既在逐步瓦解國家的“整體性”，又為社會孕育出無窮的發展潛力，使中國改革呈現出“三步走”的發展態勢：經濟改革一社會改革一政治改革。這“三步走”并沒有絕對的先后次序，而是意指某一階段改革的重心所在。從1978年到20世紀末，經濟改革是國家發展的重心，社會領域在政府主導下有序改革。進入2l世紀后，社會問題層出不窮，社會改革將成為國家發展的重心。在全面展開政治改革之前，政府主導下的社會改革將是解決當下中國各類社會問題的不二途徑。

社會改革的關鍵在于將社會從國家中分離出來，重建政府與社會的關系，其突出表現就是鼓勵民間組織的生長與發育。從20世紀80年代起，中國政府已經放松了對社會空間無所不在的滲透與控制，民間組織在社會中自發生長的合法途徑已經開通。黨的十六大以后，在“以人為本”、“科學發展觀”和“和諧社會”等理念指導下，政府開始從醫療衛生、社會保障、環保和教育等方面進行社會改革。除了強化在以上領域的公共服務功能外，部分政府職能已從社會領域逐步退出，這就為民間組織的發展讓渡了一定的社會空間和制度空間。2006年我國民間組織數量比上年度增加10.6％，總量達到35.4萬個，業務范圍涉及科教、文衛、民政、環保、法律服務、社會中介、農村專業經濟等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這些數據表明我國的民間組織正在日益壯大。

盡管在中國特定的政治文化背景下，民間組織的發展還受著政府的影響，但中國社會的“整體性”卻在民間組織的有序生長中逐步破解。

(二)民間組織的官方背景和發展不平衡延緩了破解國家“整體性”的進程

在國家主義影響依然很大的社會背景中，民間人士的結社動力、號召力、組織力、公關力都嚴重不足，這使我國當前的民間組織發展很不平衡，民間自發結成的社團在地方社團中所占比例仍然較小，在全國性社團中幾乎不占比例。大多數社團都是擁有官方背景的民間組織。這些民間組織有以下三種模式。

第一種是褪去官方色彩的民間組織。這類組織都是改革開放后政府部門在自己的管轄范圍內設立的事業單位性質的社團。學者顧昕等認為，“有80％以上的專業性社團并不是由會員自發成立的，而是由組織出面組建的，這樣的格局歷經20多年的改革幾乎沒有變化。”后來，政府出于精簡機構的需要，實施了“政社分開”，使這些社團從組織上脫離了創辦者，褪去了官方色彩，轉變為形式上的民間組織。但這些組織在活動目標上仍然遵循官方指令，在活動資源上存在官方依賴。這些組織有中國青年基金會(“希望工程”是其開展的一項活動)、中華慈善總會、消費者協會等。

第二種是引入官方“符號”的民間組織。1989年以后，政府加強了對社會秩序的控制，大多數民間組織都自愿引入官方的“象征符號”以增強自己的合法性，主要方式是接受官方的人事任免。從當前來看，幾乎所有重要的民間組織的主要領導都由從領導職位退下來或機構改革分流出來的黨政官員擔任。后來，為了從制度上保證民間組織的自主與自治，中央辦公廳明確規定現職處級及以上黨政機關干部不得擔任民間組織的主要領導。但是，該規定在實踐中卻被變通地理解和執行。民間組織認為，“一個社團的狀況通常取決于參與的單位領導的分量”。因此，他們不但不會抵制反而非常歡迎黨和政府任命的官員，寧可弱化或放棄“民間性”也要爭取和權力資源掛鉤，他們看中的正是官員擁有的政治資源。

第三種是進入官方體制的民間組織。在國家主義理念影響下，中國的民間組織并不與政府形成利益對立關系，他們主動參與到官方體制中，努力成為黨和政府的助手與合作者。他們進入官方體制的方式主要有兩種，一是參與到黨和政府的運行體制中，主要是參與人大和政協的活動，參與政策創議，提供決策咨詢等。如2003年旅游協會參與鐵道部的春運票價聽證會。二是參與到黨和政府的管理體制中。這類民間組織大多數在某一領域具有壟斷性和較高的影響力。如2007年，中國音像協會與其業務主管單位文化部合作開展卡拉OK的曲庫管理和版權收費工作；中國消費者協會由工商局報財政部同意，開始轉變為事業單位并領取財政工資。中國音像協會和中國消費者協會都還保留著民間組織的名義，但實際上已轉變為業務主管單位的“第二政府”。

以上三類民間組織大多數都是圍繞官方意志參與社會管理，逐漸失去了民間組織所應有的獨立提供社會服務的主動性。它們甚至開展種種盈利性經營活動，弱化了自身的民間地位。社會改革的目的就是要移除它們的官方庇護，使它們依靠自己的社會影響去籌集人力、物力和財力資源，獨立自主地提供社會服務和參與社會管理。但是，這些民間組織從眼前利益出發，寧愿淪為官方的附庸，而不愿割斷與官方的粘連關系。這使當下的社會改革處于一廂情愿的境地：中央政府希望通過自上而下的社會變革來發展民間組織，壯大社會力量，以平衡政府、市場和社會三者間的關系，但是，民間組織卻缺乏自我發展的動力。這種狀況延緩了破解國家“整體性”的進程。

三、破解“整體性”國家的當下途徑：促進民間組織健康發展

盡管具有官方背景的民間組織自我發展的動力不足，但是整個中國社會的巨大變革仍然催生了復雜多樣的利益群體，他們的結社動力逐漸成長并在各個領域發揮自組織作用。政府仍然力圖通過多種方式對自發產生的民間組織進行政治領導和制度控制，其目的在于使各種民間組織在政府的主導下有序生長。在民間組織的“自發生長”與“政府主導”的博弈下，中國社會的“整體性”逐步破解，社會從國家中逐漸分離出來，開始在平衡國家、市場、社會三者的關系中發揮積極作用。

需要明確的是，從中國社會漸進轉型的道路來看，政府仍然是主導民間組織發展的重要力量。民間組織過分依賴政府又會削弱其自治性，完全脫離政府會陷入合法性困境。因此，民間組織要掌握與政府之間合作與妥協的技巧，逐步增強自治意識和自治能力。而黨和政府作為國家的代表，應該采取切實可行的措施促進民間組織健康發展，進一步推進中國“整體性”國家的破解。

第一，政府應及時制定《結社法》，明確民間組織的權利、責任、運行規則等，保證民間組織的行為有章可循，并為政府對民間組織的管理和監督提供法律依據。

第二，政府應從登記管理轉向運行管理。現行的雙重管理體制只注重民間組織成立的條件與登記的過程，對其運行沒有任何管理措施。政府應放寬對民間組織的登記控制以體現結社自由，將工作重心轉向對民間組織運作過程的規范化管理，對其行為后果及質量進行監督和制約，并通過政策誘導、資金支持等手段促使它們充分發揮作用，滿足社會需要。

第三，政府應積極培育社會急需的民間組織。社會轉型時期，政府和公民之間常會在相關領域出現利益沖突空間，需要專業性的民間組織提供管理。所以政府應抓住社會糾紛熱點，有針對性地培養以下兩類社會急需的民間組織：從事市場規范活動、維護市場秩序的工商社團；從事扶貧、助殘、支持弱勢群體和慈善活動的公益組織。政府應該充分尊重民間組織的民間性，不能把它作為政府的附屬部門，不能干預民間組織的活動。民間組織應強化自己的獨立性，增強自己的活動能力，不能寄希望于政府權力的庇護。

最后，黨應創新對民間組織的政治領導方式。當前黨對民間組織的政治領導實際上已異化為組織領導，依靠黨的組織與干部來保證民間組織的政治方向。黨應轉向對民間組織的利益取向、活動目標發揮政治影響，保證黨的方針政策能在民間組織的活動過程中體現出來，保證民間組織的活動能夠更好地實現人民的利益和黨的利益。

總之，中國政府于1978年后啟動并于21世紀初重點推進的社會改革為民間組織的發展提供了廣闊的空間。黨和政府應該在當下的社會改革中著力通過發展民間組織來破解中國社會的“整體性”，以形成充分發育的公民社會，推進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歷史進程。

(責任編輯：劉永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