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紀勝》書名考略

關鍵詞：《都城紀勝》；《古杭夢游錄》；康里蠼；《四庫全書》；《楝亭十二種》；曹寅

摘要：《都城紀勝》與《古杭夢游錄》為一書二名，《都城紀勝》是此書的原名。到明代，文人認為宋人偏安一隅，醉生夢死，其都城雖在杭州而有瀆其名，為警醒世人居安思危，故而改其名為《古杭夢游錄》。清代修《四庫全書》時，收錄的清曹寅《楝亭十二種》本的《都城紀勝》遠比《說郛》、《說集》等類書完整，因而廣為流傳，受到更多人的關注與承認，《古杭夢游錄》一名也隨之逐漸湮滅，不被人所知。

中圖分類號：I207.6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4474(2008)06-0024-04

南宋灌圃耐得翁撰《都城紀勝》一卷。該書記載了南宋時期杭州繁榮的城市景象，共分十四門，“其已見于圖經志書者，則不重舉，雖不及吳氏《夢粱錄》，周氏《武林舊事》之賅備，而敘述娓娓，亦足以形容當時之盛，其詳略可互資參考也”。考檢歷代史志及各類書目，筆者發現其書名有《都城紀勝》、《古杭夢游錄》兩種，哪一個為此書原名?為何《古杭夢游錄》一名湮滅不用?學術界鮮有論及。茲不揣谫陋，略作考證，以就教于方家。

一

《都城紀勝》僅有一卷，卻是研究南宋杭州城市文化面貌不可或缺的一部典籍，然而歷代史志中記載不多。細檢歷代私家目錄，清周中孚《鄭堂讀書記·補逸》卷一八曰：“倪氏《宋志補》及《補元志》俱不載，錢氏《補元志》始載之，作《古杭夢游錄》，蓋一書二名，故《說郛》所節錄者，亦作《古杭夢游錄》。”錢大昕《補元史藝文志》卷二有“《古杭夢游錄》一卷”的記載，在《說郛》中我們也檢到《古杭夢游錄》，其內容的確是今本《都城紀勝》的縮略。那么此書的原名究竟是《都城紀勝》還是《古杭夢游錄》呢?

筆者查檢古代典籍，《古杭夢游錄》一名見于元末明初陶宗儀《說郛》、《輟耕錄》，明胡我琨《錢通》，明楊慎《丹鉛余錄》，明顧起元《說略》，明高儒《百川書志》，明末清初黃虞稷《千頃堂目錄》，清沈自南《藝林匯考》，清錢大昕《補元史藝文志》，清《御定淵鑒類函》，清沈復粲《鳴野山房書目》等。這些大都是明清兩代較有影響力的典籍，并且明代典籍居多，可信度較高。

《都城紀勝》一名可見于明《永樂大典》、清《四庫全書》、清《浙江通志》、清厲鶚《東城雜記》、清陸廷燦《續茶經》、清陳元龍《格致鏡原》、清朱彝尊《曝書亭集》等。不難看出，除《永樂大典》外，其余典籍均為清代作品，而且遠不如《古杭夢游錄》提及、引用次數多。據此是否可以斷定《古杭夢游錄》是此書的原名呢?

通過比對此書的幾個不同版本，筆者發現在《永樂大典》本《都城紀勝》文末比其它版本多出一行字：“時至治昭陽大淵獻歲青陽孟陬月哉生明正齋志”。這行字僅見于《永樂大典》本，其他版本均無，也無人對此進行解釋。經仔細查考，筆者認為這是時間落款，“至治”是年號，“昭陽大淵獻”是古代天干地支的別稱，也就是癸亥年，“青陽孟陬月”是正月的別稱，“哉生明”是一個月的初二或者初三。筆者進一步考察，歷史上用“至治”作為年號的只有大理文武帝段思良和元英宗碩德八刺，文武帝在位時間為945～951年，而《都城紀勝》的作者在自序中寫得很清楚，其成書時間是“宋端平乙未元日”，即1234年，所以該書的抄錄肯定晚于文武帝在位時間；而元英宗至治是1321—1323年，在這期間的癸亥年剛好是1323年。在歷史上用“正齋”作為名或號，并且生卒年代大體相近的，只檢到一人，就是元代康里蠼(1295～1345)，一作康里。康里蠼為康里部(今新疆)人，順帝時為翰林學士承旨，謚文忠。《元史·蠼蠼傳》云：“蠼蠼幼肄業國學，博通群書，其正心修身之要得諸許衡及父兄家傳。長襲宿衛，風神凝遠，制行峻潔，望而知其為貴介公子。其遇事英發，掀髯論辯，法家拂士不能過之。……蠼蠼善真行草書，識者謂得晉人筆意，單牘片紙人爭寶之，不翅金玉。”可見康里氏不僅風流儒雅，博通群書，歷任要職，而且書法獨具個人風采，書法界公認其書法不在趙孟頰、鮮于樞之下。

分析以上資料，《永樂大典》所用的這個本子應是康里蠼在1323年正月初二或者初三抄錄完成的。這篇末的時間信息很重要，它可以證明在1323年，也就是該書傳世還不足百年的時候，它的名字確是《都城紀勝》。而這也是我們所能見到的最早、最直接的文獻記錄。

接下來的問題是：既然《都城紀勝》是其原名，那么為何在史志中記錄的卻是《古杭夢游錄》，并且被多次提及和引用?

二

書名是認識該書性質最重要的標志之一。一部著作的名稱往往概括地反映了著作的基本內容、體制與作者的觀念。《四庫全書總目·史部·地理類三·都城紀勝》云：“考高宗駐蹕臨安，謂之‘行在’。雖湖山宴樂，已無志于中原，而其名未改。故乾道中周淙修《臨安志》，于宮苑及百官曹署，尚著舊稱，潛說友《志》亦因之。此書直題曰‘都城’，蓋官司案牘流傳，僅存故事，民間則耳目濡染，久若定居矣。”這里已經點明了直題“都城”的原因，雖未直接解釋書名成因，但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思路。《都城紀勝》文本內直提“都城”共七次，“都下”四次，“都人”三次，可見作者已經將“行在”(臨安)看作都城。有感于其“山水明秀，民物康阜”，而集錄其繁華景象，正是作者宗旨，故名《都城紀勝》。通讀全書內容，更讓人感到這個名字再合適不過了。

可是到了有明一代，為什么大部分文獻都將書名《都城紀勝》寫作《古杭夢游錄》?筆者以為這與明代文人對宋人的蔑視分不開。南宋不敵金而遷都臨安，南宋王朝也一直在風雨飄搖中勉強度日。雖然南宋王朝聯合元滅掉金，但最終被元滅掉。而“臨安”這一名稱也就隨著南宋的滅亡而消失，元朝建立時又改“臨安”為“杭州”。明代文人以《古杭夢游錄》來命名此書，可能有三層寓意：“古杭”表明這是古杭州而不是南宋的都城；“夢游”嘲笑宋人不知進取，偏安一隅、貪圖享樂，短暫繁華只是南柯一夢；“錄”是一種文體，也含有記錄下來以警醒世人的意味：要居安思危。在古代典籍中以“古杭”開頭做書名的，除《古杭夢游錄》外，只有元代李有《古杭雜記》和七種一卷本的元雜劇。可知把杭州稱為“古杭”，并以此為書名，不是宋人的取名習慣。

德國著名哲學家恩斯特·卡西爾《人論》指出：“分類是人類語言的基本特性之一，命名活動本身即依賴于分類的過程。給一個對象或一個活動一個名字，也就是把它納入某一類概念之下。”“錄”是古代一個“類”概念，也是文體名，指史籍志書類。唐劉知幾《史通·書志》曰：“原夫司馬遷日書，班固日志，蔡邕日意，華嶠日典，張勃日錄，何法盛日說，名目雖異，體統不殊。”明代文人以“錄”為其命名，也應有分類的意思。

綜上可知，《都城紀勝》是宋人原來書名，改為《古杭夢游錄》迎合了明代文人的諸多心理，因而被明代以及清代的許多文人所接受，特別是在明代，它甚至有壓過《都城紀勝》的氣勢。這兩種名稱并行有很長一段時間，清《浙江通志》云：“《古杭夢游錄》一卷，《百川書志》宋灌圃耐得翁著。案：《錢塘縣志》又有《都城紀勝》一卷”，即是其證。清錢大昕《補元史藝文志》、清沈復粲《鳴野山房書目》中都收錄為《古杭夢游錄》，可見此名影響深遠。

三

《古杭夢游錄》是什么時候又恢復為《都城紀勝》一名的呢?清乾隆《四庫全書》以《都城紀勝》為名收錄此書，并且所收錄的清曹寅《楝亭十二種》本的《都城紀勝》遠比《說郛》、《說集》等類書完整，因而廣為流傳，《都城紀勝》這個名字也逐漸受到更多人的關注與承認，并最終戰勝《古杭夢游錄》。

《楝亭十二種》為清曹寅所刻。曹寅，字子清，號楝亭、西堂掃花行者，喜藏書，康熙間有文名，著作頗豐，有《楝亭十二種》及《楝亭詩鈔》傳世。康熙五十六年刻本《江都縣志·曹寅傳》卷六載：“曹寅字子清，號荔軒，以銀臺督江寧織造，四視淮鹺。一切恤商惠民之政，無不實心奉行。奉旨平案，厘剔弊端，存活甚眾。嘗集書十余萬卷，手自校讎，刊善本行世。尤嗜吟詠，與四方好古力學之士相唱和，著有《楝亭集》。奉旨搜輯李唐一代全詩，諸詞臣參互考證，書成，進御覽，海內寶之。”乾隆八年刻本《江都縣志》卷十四《名宦傳》云：“曹寅字楝亭，滿洲人。洽聞強記，讀書能摭華尋根，詩尤精粹。時商邱宋牧仲犖撫循三吳，寅與之建幟，騷壇名譽，相埒東南，才士咸樂游其門。視鹺兩淮，閱歲一更，歷四任，而善政頗著，商民多謳思之，康熙五十二年祀名宦。”

曹寅在任江寧織造期間，廣泛結交漢族士子，其中不乏藏書名家，如朱彝尊、宋牧仲、王士禎等。曹寅常向他們借抄藏書，尤其是朱彝尊的曝書亭珍秘，曹寅幾乎都有抄本。《天咫偶聞》云：“楝亭掌織造、監政十余年，竭力以事鉛槧，又交于朱竹坨、曝書亭之書，楝亭皆鈔有副本。以予所見，如《石刻鋪敘》、《宋朝通鑒長編紀事本末》、《太平寰宇記》、《春秋經傳闕疑》、《三朝北盟會編》、《后漢書年表》、《崇禎長編》諸書，皆鈔本；魏鶴山《毛詩要義》、《樓攻娩文集》諸書，皆宋槧本，余不可盡數。”朱彝尊在《曝書亭集》中曾經提及《都城紀勝》，可見朱彝尊所見的底本書名必為《都城紀勝》，是否為宋本原槧，已經無法查考，但我們推測《楝亭十二種》本的《都城紀勝》可能就是來自朱彝尊的曝書亭珍秘，并且沿用了其中的名字。而《四庫全書》所收錄的《都城紀勝》，經過筆者仔細比對，其所選用的底本就是《楝亭十二種》本的《都城紀勝》。

綜上所述，從文獻的著錄情況來看，《都城紀勝》應是宋人此書的原名，而《古杭夢游錄》則是明代文人由于種種政治文化原因所起的別名，其影響力一直延續到清末。但最終因為《楝亭十二種》本的流傳以及《四庫全書》的深遠影響力，使得《都城紀勝》這個名字流傳至今，并為人們所接受，而《古杭夢游錄》一名逐漸湮滅，不被人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