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辯才淳于髡

戰(zhàn)國時期的齊國人淳于髡，出身于賤民之家，生得身材矮小，其貌不揚(yáng)。他年輕時被奴隸主招為女奴的配偶，名為“贅婿”，后又因犯罪被處以髡刑，即剃光頭發(fā)，故名“髡”。但是，淳于髡并未自甘卑賤，他仰慕齊國名相晏嬰，勤奮苦學(xué)，博聞強(qiáng)記，且學(xué)無常師，博采眾家之長。他曾與思想家荀子交往很久，頗受教益，并與亞圣孟子過招，辯論過“名與實(shí)”、“男女授受不親”的論題，并且寫過《王度論》等著作（已失傳）。然而使他得以名垂千古的，并非是他的學(xué)術(shù)造詣，而是他幽默滑稽、機(jī)智善辯的口才。

戰(zhàn)國時期，各國君王皆喜招賢納士，令其獻(xiàn)計獻(xiàn)策，輔佐王政。齊威王即位后，也照例廣納人才。淳于髡以其博學(xué)多識和杰出的辯才奉召入宮，得任上大夫，位同公卿，其才華從此得以施展。

齊威王沉湎于淫樂，好為長夜之飲，怠于政事，致使朝政混亂，諸侯趁機(jī)出兵侵占齊國土地，國家危在旦夕。但左右畏懼威王，無人敢于勸諫。威王好說隱語，即與人交談時不直言其意，而是將要表達(dá)的意思隱寓于比喻、影射之中。這一天，淳于髡瞅了個機(jī)會，和威王說起了隱語：“我想問大王一個問題：國中有一只大鳥，棲于宮庭，三年不飛又不鳴，不知這是什么鳥？”威王一聽，這不是諷刺我老人家是只呆鳥，無所作為嗎？便以隱語答道：“這鳥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威王被淳于髡這一激，幡然猛醒，召見全國縣令商談國家振興大事，整頓綱紀(jì)，賞忠良，誅奸佞，出兵打擊入侵者，諸侯大為震驚，紛紛退還侵占齊國的土地，齊國從此威震諸侯達(dá)36年。

威王八年，楚國出動大軍侵齊，威王擔(dān)心齊國難抗強(qiáng)敵，派淳于髡攜黃金百斤、車馬十駕，前往趙國請求救兵。淳于髡知道帶這么點(diǎn)禮物去求救兵，肯定空跑一趟，但他卻不直說，而是仰天大笑，連系帽子的絲帶都斷了。威王見狀，問：“先生可是笑禮物太少？”淳于髡說：“微臣怎么敢笑大王呢！”威王更加莫名其妙，又問：“你這么笑，是否有話要說？”淳于髡見吊起了威王的胃口，便說：“臣今天從東邊來時，見路旁有個祈禱農(nóng)事的人，拿著一個豬蹄、一壺酒，求神保佑他五谷豐收，糧食滿家。臣見他敬神的物品這么少，而所求又如此之奢，忍不住笑他。”威王一聽，臉都紅啦，我這堂堂國君，不就像這以少求多的農(nóng)夫嗎？于是讓他攜黃金千斤、白璧十雙、車馬百駕，前往趙國。趙國收了厚禮，心中大喜，立發(fā)精兵十萬，兵車千乘，援救齊國。楚軍統(tǒng)帥聞報，不禁膽怯，當(dāng)夜引兵而去。

威王這只大鳥雖然騰飛，但大擺宴席，做長夜飲的喜好仍未改掉。這次輕而易舉使楚國退兵，龍心大悅，又在宮中設(shè)宴慶賀勝利，并召出色完成使命的淳于髡入宴，以示慰勞。威王酒喝得高興，便問淳于髡：“聽說先生酒量甚大，不知你能喝多少酒才醉？”淳于髡對威王酗酒頗為反感，便趁機(jī)巧言勸諫。他說：“臣飲一斗也醉，飲一石也醉。”威王認(rèn)為他在說胡話，笑道：“先生飲一斗便醉，又怎能飲一石？有如此酒量的人我還沒聽說過。”淳于髡于是借題發(fā)揮道：“若是大王賜酒，監(jiān)酒官在旁，御史大人在后，臣誠惶誠恐，飲酒時頭都不敢抬，一斗下肚，也就醉了。若是父親大人招待貴客，讓我卷袖束襟，躬身下跪，在一旁伺候，老父與客人不時賜我剩酒，我還要舉杯向客人祝壽，幾番跪下站起，不過喝上兩斗就醉了。若是久別的故友，意外相逢，把酒暢談，互訴衷腸，喝上五六斗也就醉了。若是街坊聚會，男女雜坐，飲酒隨意，時間不限，又有六博、投壺之游戲助興，酒席間呼朋引類，握手談笑，也不受罰，和女賓眉目傳情，也不禁止，哪怕客人們動手動腳，美女嬌娃的耳環(huán)、發(fā)簪都被扯落在地，也不在意。如此場面，我最開心，喝上八斗，不過兩成醉意。日落時分，酒宴已至尾聲，有的客人已經(jīng)告辭，剩下的客人合并酒席，男女促膝同坐，桌上杯盤狼藉，桌下鞋履交錯，直喝到宴會廳的蠟燭熄滅。主人送走客人，把我單獨(dú)留下，令美女相陪，那美女解開綾羅短衣，體香襲人，當(dāng)此之時，我心歡體舒，神魂顛倒，酒興大發(fā)，也不管什么暴飲傷身，酒醉失德，能喝下一石。可見酒能亂性，樂極則生悲。世間萬事都是如此，凡事做得太過頭，就會盛極而衰。”威王聽出他在暗諷自己狂喝濫飲，拍案道：“說得好！”從此罷長夜之飲，并令淳于髡兼任接待外賓的禮賓司司長（諸侯主客），宗室每設(shè)酒宴，都讓他在一旁監(jiān)督。

淳于髡在國內(nèi)以隱語與妙喻，成功地勸諫齊王，使其奮發(fā)圖強(qiáng)，革除弊習(xí)；奉命出使他國時，則不辱使命，以巧言善辯，令他國的君王嘆服。

一次，齊王命淳于髡出使楚國，楚王見他身材短小，便戲謔道：“看來齊國實(shí)在無人，才派先生出使敝國。寡人不知像先生這樣的人，有何過人之處？”淳于髡昂然答道：“在下無何特長，唯有腰中長劍，專斬?zé)o狀君王。”楚王不禁失色，尷尬笑道：“請先生息怒，寡人不過開玩笑而已。”

又有一次，齊王命淳于髡向楚王贈送天鵝。不料他途中不慎，使天鵝脫籠飛去。淳于髡提著空籠來到楚國，見到楚王，為自己辯護(hù)說：“大王使臣來獻(xiàn)天鵝，經(jīng)過水上時，臣不忍見其干渴，將它放出飲水，不料它竟飛走。臣欲刺腹絞頸而死，恐怕世人說我王（指楚王）暴虐，以鳥獸之故逼臣自殺；臣想買一只相似的天鵝獻(xiàn)上，又是不講誠信，欺騙我王；臣欲逃亡到別國，又擔(dān)憂兩國消息不通；真讓臣不知如何是好，故前來服過，請大王治罪。”短短數(shù)語，令楚王十分感動。放天鵝飲水，是仁；因天鵝飛走而欲自殺，是勇；怕世人說我王暴虐，是忠；不買一只天鵝冒充禮物，是信；為兩國的友好往來而不逃亡，是義；前來服過，是誠……哎呀呀，如此仁義忠信之士，怎么能治他的罪，楚王贊道：“齊王有你這樣的信士，真是太好了！”并且對他厚加賞賜。

齊威王死后，宣王即位，仍然欣賞淳于髡的才華，繼續(xù)重用他。淳于髡則大力薦賢舉能，使人才得到重用，并繼續(xù)施展其辯才，為國家安全和人民利益著想，對君王的錯誤決策婉言勸諫，使其糾正。

齊宣王即位后，令臣民舉薦賢才，淳于髡竟一日舉薦7人。宣王不禁生疑，天下賢才怎能如此之多？淳于髡所薦人才有無假冒偽劣？便召見淳于髡，問道：“寡人聽說，千里之內(nèi)能有一位賢才，那世間的賢才就多得可以比肩而立了；百世而有一位圣人，那世間的圣人就多得接踵而來了，先生一天舉薦七位賢才，這賢才豈不太多了嗎？”淳于髡答道：“大王話不能這么說。同類的鳥往往同居一處，同類的獸往往結(jié)伴而行。我們?nèi)羰堑秸訚傻貙ふ也窈⒔酃＃瑤纵呑右舱也坏揭豢茫坏羰堑缴介g去找，卻可以滿載而歸。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與賢者同類，大王向我求賢，如同從河里舀水，從火石上取火。我周圍的賢士豈止7人，以后我還將繼續(xù)向大王舉薦。”一席話，說得宣王心服口服。

宣王欲伐魏，眾大夫?qū)抑G不聽。淳于髡便給宣王講了個狗與兔的故事：有一條天下跑得最快的狗，追逐一只海內(nèi)最狡猾的兔子，狗與兔繞著一座山跑了三圈，又翻過五座山頭，前面的兔子疲勞之極，后面的狗也追得精疲力竭，最后雙雙累死。一個農(nóng)夫不費(fèi)半點(diǎn)力氣，得到了狗和兔子。今齊魏如果開戰(zhàn)，必然勞民傷財，將士疲憊，到那時，強(qiáng)秦盛楚趁機(jī)出兵，齊魏就像那狗與兔，而秦楚則如農(nóng)夫，不用勞苦，便可獲利。齊魏開戰(zhàn)的惡果，令宣王畏懼，終于放棄了伐魏的計劃。

中國歷代帝王，虛心納諫者少，而聞諫則怒者眾，臣民因直言惹禍的事例，史不絕書。淳于髡則另辟蹊徑，以他的才學(xué)與機(jī)智，緣理設(shè)喻，察情取譬，借事托諷，巧用隱喻、反語、婉曲等修辭手法，以達(dá)到規(guī)諫君王的過失，使自己的諫言為君王所采納的目的。他的言談不但未讓君王反感，而且被欣然接受，甚至達(dá)到言聽計從的地步，可見其辯才之高超。

司馬遷說淳于髡：“其諫說，慕晏嬰之為人也，然而承意觀色為務(wù)。”（《史記·田仲完世家》）說明他的諫說，秉承齊國另一位雄辯家晏嬰之風(fēng)。而“承意觀色為務(wù)”，即先以察顏觀色，揣摩對方的心理為要務(wù)，然后進(jìn)行諫說。這對一般為達(dá)到個人目的而拍馬逢迎的人，乃是貶義，但對于以天下為己任，志在使君王居安思危，革新朝政，心中時時為國計民生著想的淳于髡來說，則是褒義。劉向在《說苑·善說》篇，引用鬼谷子之言：“辯之、明之、持之、固之，又中其人之所善，其言神而珍，白而分，能入于人之心。……此之謂善說。”意思是，明辨道理，說理清楚，堅(jiān)持不懈，反復(fù)重申，又能切合對方的喜好，你的言辭就會神奇而珍貴，清楚而分明，進(jìn)入對方的心中。這樣就叫善說。劉向還舉出許多因善說而安國全身的例子，以證明“辭不可不修，而說不可不善”。

淳于髡的辯才，至今仍值得我們借鑒，無論是對領(lǐng)導(dǎo)還是對朋友，若想讓對方接受自己的批評和建議，都要講究語言的藝術(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