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性情的林青霞（特約專稿）

林青霞站在九月初的避暑山莊里。承德的天空是沒有污染的白云藍天，但炎熱的天氣讓人懷疑季節已到秋天，況且這里曾是清朝歷代皇帝避暑的地方。林青霞一襲白衣，頭裹白紗，白紗下是長長的帽檐，帽檐下是兩片掌心大的黑墨鏡，那張被無數影迷驚為天人的面龐至少藏起了一半。我不知道她這樣裝扮是為了躲避陽光的暴曬，還是因為擔心她自己暴露了星光。

于我來說，林青霞本是天邊之林，天末之青，天際之霞。昨晚在北京飯店大堂里第一次見她真人，雖然已經從電影、電視、報刊、網絡上見過她不知多少次，且已做好了一睹佳人真相的準備，結果還是被她的美震得眼前一花，拉開了距離。定睛再看她的笑容，“巧笑倩兮”的燦爛自是不必說，還有一種淳樸，一種與絕色佳人似乎從不相關的淳樸蕩漾在里邊，于是，跟她的距離感旋即消失。等到一番閑聊之后，她的豪爽、熱誠和純厚已讓我處處想到了次行要去的山東，也就是她的故鄉。

雖然如此，此時置身于充塞著歷史云煙的避暑山莊，看著被白紗、黑帽以及墨鏡半遮半掩的林青霞，忽的又覺得她遙遠起來。我素來喜歡讀史書，尤其喜歡探究歷史人物。在我看來，太高的地位和名聲很容易讓一個人從人群中蒸發出來，而與他們隔著云翳的大眾也很容易誤解他們，要么神化，要么丑化。眼前這位１７歲就一炮走紅的大明星，無論美貌才藝還是名聲地位，三十年來興盛不衰，幾乎贏得了一個女人想要得到的任何榮耀和贊美，而各種傳言也對她窮追不舍。

承德是塞北之地，林青霞又息影多年，況且此時的她大半個面孔都在遮掩之中，居然還是有人認出她來。黃昏時候走到東南湖區，她摘下墨鏡，拿下白紗，反而沒人敢認了。迎面走來兩位女子，個子嬌小的說那人真像林青霞，高挑個子的說林青霞怎么會這么年輕。不時有人盯著她看，最后還是不相信天上會掉下來一個林妹妹，更不相信她會走在這人群一大片的團隊里。林青霞大概也發現其中的奧妙了，干脆無所顧忌，言笑晏晏，走在浩浩湖水、亭亭荷葉和垂垂楊柳簇擁的湖堤上。

次日，在返回北京的途中登金山嶺長城。山下無風，悶熱如夏，等到山頂下了纜車，涼風徐來，再看四面景象，燕山與長城都是從未見過的壯觀。從前在北京生活時曾幾次登上居庸關，以為長城之美，于此為最。如今上了金山嶺，才發現那里的燕山還不夠巍峨，視野還不夠開闊，因此那里的長城也沒能充分施展。金山嶺的山峰橫闊而高聳，峰峰競勝，山山爭雄，起伏有致，直與遠天相接，各自以挺拔的山姿和蜿蜒的山脊托起長城，于是，如龍的長城痛快淋漓、無所拘謹地騰起來，舞起來，騰向空中，舞向天邊。我在長城上正自凝望，聽見妻子廖虹說你看林青霞！順著她的手勢望去，只見一襲白衣的林青霞沿著臺階拾級而上，婷婷裊裊，瀟瀟灑灑，披肩的白紗和齊耳的烏發隨風飄飛。燕山與長城，雄渾烘托著雄渾，林青霞與長城，則是輕盈靈動反襯著大氣蒼茫。一群團友，昨日還礙于游客太多，不便與她合影，今日燕山之上，只有我們一團人馬，于是輪番與她合影。林青霞面對鏡頭一臉笑容，沒對鏡頭，同樣是笑逐顏開。那種走入人群的歡喜，再借著這一幅幅秋空、燕山和長城組合起來的壯偉氣象釋放開來，讓她嘴角眉梢都透出笑意。

９月１１日，由北京飛到青島。我在２０年前來過這里，此次重來，只依稀認得海邊的長堤、沙灘和山坡上德國式建筑的幾片橘紅。新城全然是近年來崛地拔起的摩天樓群，老城舊房也夾雜在樓群里，無從辨識。林青霞是第一次回山東老家，她心目中的青島還是父母生前常常說起的青島，一個遠在她出生之前的青島。半個世紀前，曾經在青島開過的桃花菊花，灑過的春雨秋雨，一直搖曳在她父母心里。她多次想過要帶父母回鄉，卻總是因為種種原因暫且拖后，等到不能再拖，父母又相繼生病，最后只能把一同回鄉的愿望交給禱告。走在嶗山景區的青石板小路上，林青霞對我說著她的遺憾和隱痛，我是心有戚戚。四年前，我父親在醫生診斷出晚期肝癌一個多月后就匆匆而去，讓我在痛苦中抱憾不已。或許因為有類似的經歷吧，我在山東旅途中，感受得出林青霞對于父母銘心刻骨的思念。在濰坊，一個以風箏和剪紙藝術而吸引游客的地方，林青霞一臉的眷念和喜愛，處處都想拍照留影，我起初有些不解，忽然想到她父母所一再回憶的山東，大概就儲存在這個地方。濰坊的民俗村正是一個讓人們找回從前記憶的地方，青磚瓦房，四合院子，院中木架上掛滿了拳頭大的葫蘆，房內石灰泥墻上貼著木頭刻印的喜慶年畫。村中有一明代古宅，大門口的臺階兩旁各有一塊沿階而上的青石板，就是這堅硬冰冷的青石板，被一代代的頑童當作滑梯，他們嬌嫩的屁股蛋子在青石板上打磨出深深的凹槽。我在這兒沉入冥想，無數頑童清脆的笑聲集合成轟隆隆的春雷，故鄉的含義也在這笑聲中顯得尤其分明。這時，有位團友塞給我一把花生，說是青霞給的。上了旅游車，后邊又傳來一包紅棗，說是青霞給的。第一次回到山東的林青霞，終于在這兒找到了父母敘說中的山東，也找到了自己兒時的點滴記憶，此時的她儼然就是這里的地主，以故鄉的花生和紅棗招待全車的團友。幾分鐘后，旅游車上了高速公路，林青霞不但唱了幾首歌，還說了好一段地道的山東話。我素來覺得山東話最適合唐朝那種山東豪杰或者宋朝那類梁山好漢說，女人說山東話從沒仔細聽過，現在從一代佳人林青霞口中說出來，別有一番女性的豪爽。再看她臉上的笑容，嫵媚中帶著豪爽，清麗中含著淳樸，原本就與山東這塊土地有著剪不斷的聯系。當年她演瓊瑤筆下的清純女子，天然一種風情，后來接連出演英雄俠客或者女扮男裝，釋放出另一種潛力，應該說是導演徐克的慧眼吧！

２５００年前的魯國人孔子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從孔子所處的春秋末年到戰國時代，山東有齊魯兩國，齊國臨海多水，出了管仲、晏嬰、孫武、孫臏那樣的智者，魯國內陸多山，出了孔子、孟子、子思、墨子那樣的仁者。我們一行人遨游齊魯山水，追思齊魯人物，９月１２日從青島出發，游濰坊，看淄博，橫穿山東，黃昏到達濟南。１３日上午千佛山，下午大明湖，先山后水，１４日則是上午趵突泉，下午泰山，先水后山。千佛山讓我有些失望，古代佛像毀傷殆盡，能見到的幾乎都是近年重塑，好容易見到幾個唐代腰身的，頭部卻被今人塑作北魏模樣。好在登山的臺階一路都是，正好讓龐大的團隊個個回首含笑，一再合影，林青霞與團友笑作一團，笑容和笑聲幾乎從不間斷。下山時不見她的蹤影，回頭一看，卻見她挽著年已八十的任伯伯，邊走邊聊。忽然想起她的一篇文章，從童年時父親牽著她的手一直寫到父親年老時她牽著父親的手。任伯伯與她父親年齡相仿，又都是軍人出身，想來，走在山東這塊土地的林青霞，已經在情思恍惚中帶著父親回鄉了。在大明湖邊，她與大家說說笑笑，漫步一個多小時。如果不是團中的一群粉絲時而拉她合影，我幾乎忘記她就是三十年來名動兩岸三地的林青霞；而她自己，本來就很隨和，這時更低語笑呼，歡喜雀躍，想來，十七歲前尚未走紅影壇的林青霞大概就是如此吧。大明湖自古享有“四面荷花三面柳”的美譽，現在荷花已謝，傾斜的荷葉荷莖更見婀娜身形，綠柳繞湖，柳絲長長，遠看是朦朧的柳煙，近看是密集的柳雨，處處綠意撲面。林青霞往那兒一站，白衣紅裙，明眸皓齒，無論怎么看都是一幅畫圖。到了趵突泉公園，她與幾位女團友繞著一泓泓泉水喜極而呼，而這一天的泉水尤其旺盛，大大小小的泉眼無處不噴，千姿百態，地陪小侯說他來過無數次，也是前所未見。北宋女才子李清照是濟南人，紀念她的祠堂就在趵突泉邊，公園里一泓泓靈秀的泉水恰似她一首首靈秀的詞作，而最有名的趵突泉分作三處，競相跳躍，向上奔突，則是泉水中的豪放派，讓我想到南宋時代另一位濟南人辛棄疾。不過，山東女人李清照本來也有豪放的一面，年輕時乘醉盡興，“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中年時國破家亡，還寫出“生當做人杰，死亦為鬼雄”的詩句，至于那首記夢的詞作《漁家傲》，與天帝對話，與大鵬齊飛，簡直就像是乘坐著宇宙飛船在天地間翱翔。

或許就因為走在山東這塊大地吧，而我們又游出了幾份豪情豪興，于是，從歷史上的山東人到旁邊這位演過許多俠客的林青霞，都很容易讓人想到豪放、豪爽和豪邁。上了泰山，感覺著歷史名山的蒼茫渾厚、磅礡大氣，忽然明白了謙謙君子孔夫子為何“登泰山而小天下”，彬彬君子杜甫何以在泰山上寫出“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至于李白，以豪放著稱且在山東生活多年的李白，上了泰山自然是“精神四飛揚，如出天地間”。直到晚餐，泰山激起的豪氣還在宴席間繚繞不去。這一餐叫做豆腐宴席，其中有一種豆腐皮，無論薄度還是顏色都像極了寫書法的宣紙，于是就有一桌的團友在上邊做起詩來。其他四桌團友紛紛跟進，或是吟詩，或是唱歌，整個餐廳展開了擂臺賽。７６歲的袁媽媽一曲未完，同桌的林青霞已經站到她旁邊，挽起她的手，與她同唱。袁媽媽不僅全然記住了半世紀前的歌詞，表情和心情也好像回到了５０年前，在一片歌聲、掌聲和笑聲中，林青霞唱到昔日好友鄧麗君唱過的“我愛你有多深”，輕吻了一下袁媽媽的面頰。

摘下了白紗和墨鏡的林青霞，與四十多人的團隊一路歡笑，一路歌聲，反而讓沿途許多游客不敢相認。但在孔子的家鄉曲阜，一波一波的游客把她重重包圍起來了。從孔府到孔廟，孔子是見不著了，許多游客們都沖著林青霞跑來。追星與愛美，都沒什么過錯，況且相逢就是緣分，林青霞往那兒一站，展顏一笑，粉絲們就會玉照在手，終生難忘。但周末的人潮洶涌不斷，只能逃之夭夭。等到終于脫圍，林青霞想看漢魏古碑書法的愿望也落了空。

最后的分別是在上海。從虹橋機場乘車到黃埔江邊，正當大家為分別而不勝惆悵的時候，林青霞邀請所有的團員去跳舞。晚上七點，她與大家登上黃浦江上的游船，擠在密集的人群中欣賞夜景。站在船尾，她的臉上始終帶著歡愉的笑容，我想她的心情就像眼前的黃埔夜景，一片燦爛。夜里九點多在酒店入住之后，我和妻子匆忙返回旅游車，愕然發現幾乎所有的團友都已整裝上車，包括年紀最長的任伯伯、任媽媽和袁媽媽。十多天的旅游，沒有一個人生病，而且比出發時還要容光煥發。這一夜，大家一直跳到子夜零時。

舞場上的林青霞高雅而奔放，舞姿翩翩，笑語盈盈，紅裙飄飄，幾位從未跳過舞的老人也被她邀進舞場。她的美不是嬌艷、濃艷或冷艷，她的美是清水芙蓉，帶著清純、親和與熱力的清水芙蓉，而此時與老人起舞的她，更帶著一種孺慕父母般的真情。這一切，加上她很會帶人起舞，幾位老人把我已經為之驚嘆再三的活力釋放得更為盡興。在舞曲聲中，回想這十來天一路同行的林青霞，——每天早晨按時上車與大家一樣輪流換座的林青霞，在車上爭相唱歌甚至蹲在過道上等待話筒的林青霞，待老人如父母執手依依的林青霞，待團友如姐妹又說又笑的林青霞，一日三餐吃什么都很滿足的林青霞，只帶了簡單行囊把幾套衣服換來換去的林青霞，一次次買來故鄉特產與大家分享的林青霞，——我想說，人間真實的林青霞，比起那個被世人贊美到天上的林青霞還要可愛。她的真純、熱情和豪爽不只是演出來的，她本來就是這樣一個人。當年，走在臺北街頭的少女林青霞被星探意外發現，想必不只發現了她絕色之美。美貌而又真純的少女本已難得，三十多年來的歲月流逝消磨不掉她的美貌，三十多年來的耀眼光環蒸發不掉她的真純，三十年來的繁華閱盡沒有讓她失去平常心，這才是當之無愧的絕代佳人。

從前我從古書里讀過一代代佳人，并且曾經為中國歷史上的四大美人寫過文章，感慨一些有關她們的誤傳和謠傳。而今，當代佳人林青霞就在眼前，并且與她同團出游，看到了一個真性情的林青霞，豈能不傳諸文字。